黑白纪middot第四期戴冰

和胖国正

戴冰

《花溪》编辑部的四个编辑,廖国松、张永龙、和国正、袁政谦,我少年时接触得最多的要算其中的和国正和叔。我家跟他家邻居,我家四楼,他家三楼。我隔三岔五就会去他家一次,一坐就是大半夜;夏天多在客厅里,冬天就躲进狭小的厨房,围着火炉聊天,看他用文火细细焙炒鸟食。鸟食呈金黄色,既好看,又喷鼻的香,闻着几乎想吃。某次我夸赞,和叔于是抓一把,伸开手掌凑到我跟前,说我这鸟食,名堂多了。听他详解,才知道名堂的确多:包谷砂、蜂蜜、黄豆粉,鸡肉粉、牛肉粉……有时为了其种特殊需要,比如要斗鸟赌一场大彩,还会再加鸡睾丸粉或地蜘蛛粉(玩鸟的行话叫皮口袋),相当于给鸟吃兴奋剂。一般人哪里晓得?他说。我听得大为兴奋,暗记配方,以为得了不传之秘笈;后来读他的代表作《鸟斗》,才知道斗鸟界的波诡云谲,何止鸟食一桩,根本就不是我这样的外行人、包括一众普通玩家可以梦见。《鸟斗》不长,万字左右,但信息量极大,可说是一部斗鸟指南,且人性、鸟性混杂互见,又奇又野,真是贵州文学史上少见的民俗小说佳构。

和叔玩鸟,在业界名声极大。有好几年,他靠给台湾、香港玩画眉的鸟友找斗鸟、买鸟,成了贵州作家群中最早的“中产阶级”。那个时代,大家都穷,文联职工集体迁居新楼,独独他家全套梓木家具。惹得多少人眼红。

但养鸟,不过和叔众多爱好之一。据我所知,他跟玩鸟同样精熟的还有烹饪。记得某年我舅舅从成都来,他请饭,吃得我父亲感慨,私下对我说,色香味什么的都不用说,单是同样多的食材,他做出比你妈多一倍的分量,怪。关于烹饪,有几件传闻不得不说。一是他设家宴招待外省文友,到市场买菜,葱摊边上递一毛钱过去,小贩信手抓一把葱过来。他不接,问多少。小贩答:二两。他接过来,掂掂:一两八。小贩不服:有多无少,秤盘上称,若少了,这一箩葱都归你。过秤,恰一两八。和叔大笑:如认真,你今天生意算白做。小贩瞠目结舌。另一件是某年杂志社办笔会,招待所大厨手艺不精,吃得作家们皱眉难耐,于是指使和叔去设法改善。和叔进到厨房,在大厨周边转来晃去,不时试探引诱,惹得大厨不高兴,说老弟你的任务,就是每天多写几个字……和叔不接嘴,也不回去。有一天,大厨炼油十余斤,火太大,突然起烟欲焰,大厨惊骇,手足失措,和叔抢一步,右手夺过铁勺,钩住一锅耳,左手抓过一块抹布,扣住另一锅耳,轻轻巧巧提在一旁,满锅沸油竟无半星溅出。大厨折服,至此言听计从,笔会结束时,两人已是俨然老友。

养鸟、烹饪之外,和叔还能唱,文革时期曾考取某部队文工团,后因成份问题终未遂愿。我小时候就听他唱《挑担茶叶上北京》和《洞庭鱼米乡》,与他同事后,还跟他同台唱过《沙家浜》中的“智斗”一折,他唱胡传魁,我唱刁德一,他献艺,我献丑。他的嗓音极有特点,不只高亢,而且厚、润,三美而能兼得者,应属“此事古难全”之一种吧?他的姑父就是写《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朱践耳。刚听说这事时我心里暗道“难怪”,以为找到了遗传方面的渊源,后来一想,不对,他们没血缘关系呀。可见和叔歌唱得好、戏唱得好,都是自个儿的好,跟别人没关系。

除以上种种,按廖国松廖老伯的说法,和叔还“其它名堂尚多”,一言难尽。和叔的老丈人对他曾有考语:具才,只玩心过重,三教九流,无所不沾。这话精准。有次廖国松在公共汽车上听某钓徒吹嘘如何坏他人池塘,回来就考和叔。刚听说时他诧异:何问此法?廖老伯笑,说这次可考糊了你吧?和叔鄙夷,拇指与食指曲成小圆:有三,一是生石灰,二是盘香,三是旧电池,任一种入池,半载不驻鱼。正与车上所闻一致。和叔嗜赌,对象自机关干部、文化人及艺术家至引车卖浆者流,一视同仁,皆可同桌一欢;且赌技精妙,常以兵法御敌,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听他闲聊战绩,某次与数人“焖鸡”,牌不大,而故意掉一张最小者于地,示人以弱,押钱时却手手跟进,一步不落,最后竟吓得持牌最大者弃牌不顾。如此种种,在他,都是惬心事。无怪有人视他“诡诈”。

我从小到大,生活、工作环境都相对单调,接触和叔这样的人不多,故常在一旁饶有兴味地揣摸,试图给他归个类:文雅之士乎?市井之徒乎?结论只能是:雅俗之间,无以类别。

和叔的祖父是和继圣,外号“和蛮子”、“和屠户”,云南丽江人氏,清末武秀才,“辛亥”前入黔,据说曾任贵州代省长,有百步穿杨的真功夫。和叔胖大魁梧,发脾气时两道短眉竖起来,煞气十足。这一点,与他的祖父应该是真有遗传渊源了吧?

最近十来年,和叔先是玩花窗雕版,后又迷上翡翠,前两年退休,干脆自己开了家小店。筹备期间来找我,说想请我爹写块招牌。我问店名为何?他得意,说苦思大半夜,终得一好名,叫“情有独钟”。我大骇,说你一胖大男人,何乎忽作女儿态?后来店名用的是我爹取的《玉石和》。据廖老伯说,小店生意不错,只和叔待人太过殷勤,时有骇走顾客之事。

《玉石和》开在万东桥下的花鸟市场内,我去过,窗明几净,很精致,大家有空到贵阳时,不妨去坐坐。

和叔无疑是贵州民俗小说第一人,只可惜多年不写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玩心太重。小说是多么不好玩的一件事。前两年,请他写过一本“贵阳底层记忆”,收在我主编的《旧事贵阳》丛书里,我认真读过,其中的故事,换个人,写五本长篇小说写不完。

和叔的小说里,他自己最满意,评论界也叫好的其实是《鸟斗》,只是没找到电子版,就将就用了《烂品》。

——戴冰

烂品

和国正

桑河下游石蛩镇,民风尚斗蟋蟀。

蛩,古字;辞海有注,解作蟋蟀。白乐天有《禁中闻蛩》诗:“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由此可见:石蛩这镇名由来久远;尚斗蟋蟀的风习也历史悠长。问镇中老人们:斗蟋蟀的风气起自何时?他们也不尽了解,只说:赌虫之戏,始于明清。究竟明耶?清耶?一时却无从考证。因为这畜虫饲鸟的玩艺,实在连“雕虫小技”也算不上,所以地方虽有志书,却不见记载。

石蛩地方,历来都很富庶。镇子并不大,但在早年间,那些流徙不定的野戏班子,也随常都供养着一个两个。现在,光景比旧时更加不可同日而语了:不用说农、林、牧、副、渔,单讲乡镇企业的产值,一年也竟要用到八位数去——以千万元计。自然,镇上居民的日子就随之“水涨船高”,宽裕的程度可想而知。

于是,饱暖安居之余,竟斗蟋蟀的风气不必说更加炽烈于旧日了。

石蛩人尚斗蟋蟀,这也有个缘由。缘由所在,就因为石蛩的蟋蟀有名。正象有的地方茶叶有名,有的地方百灵鸟有名,有的地方牛马有名一样,是特产。石蛩的蟋蟀种好,生来长壮,且善鸣,善斗。所以有名。说起石蛩的蟋蟀,尽管地方志上不屑记载,但镇上的老人们那口吻却很自豪:明朝时做过贡品,贡到宫中,宣宗皇帝都很珍爱,喂它虾仁蟹黄,并降旨年年进贡;前清,不往宫里贡了,镇上就有人以贩虫为专业,办上京城。一头老成青龙翅,值银子二十两,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嚼谷穿用……听了不禁叫人咋舌!

玩蟋蟀,在石蛩一带,最盛的日子只在“立秋”与“白露”之间,计七十天余。这季节瓜老谷黄,日头好似火炕一般,把个虫也晒得整日里“唧、唧、唧”的叫唤。初时,光景刚交“立秋”,蟋蟀的鸣叫声尚显得稚嫩,并不很猛,那是在练翅儿。可是,几个大火爆的太阳一晒,还等不到“秋分”,蟋蟀的声音就出息得老辣了。真是会家,就要等到这时候才着手捕捉蟋蟀。

蟋蟀分公母。斗蟋蟀只以公子相斗。因此,玩蟀蟋也只玩公子。母子,一般人是不屑去养的;偶尔有人畜养二两只,作用也不在玩,而在弄几文小钱。母子能逗公子发性,放斗前,使公子稍得幽会母子,它的性子便会很旺,这时再放它入斗盆去打架,劲儿就会使得更足。因为有这点道理,专养母子的人就将它租给那些好斗分子,一角钱出租一回。价钱并不贵,只当吃杯冰果露,好斗分子大多是玩彩赌注一类年轻角色,从来不屑于计较那角角钱——自然就好了了那些养母子的。养母子的角色,尽是镇中一些有平庸的老汉,有一肚子蟋蟀经,好观战,喜发议论,但绝不敢赌注下彩,所以并不值镇上名家一提。

蟋蟀极容易辨公母。母子长成熟了,肚子团圆如四季豆籽;公子长老辣了,肚子收长如豇豆籽。母子翅短无纹,不能鸣;公子翅长有纹,能鸣。公子尾生两“箭”;母子尾生三“箭”,多一黑褐针状长“箭”。有人说,那长“箭”是它的产卵器,是否正确,只有昆虫学家才能断定。公子一般到“立秋”后就叫得响亮了,它叫,是自做征婚广告,吸引野地里游荡的母子来交配。母子不能鸣,但最善听。它在野地里,必要对众多的求婚者斟酌了又斟酌,才认定其中征婚广告做得最响亮的一位,以身相许。有人又说,这是自然法则:母子择偶总是十分谨慎,因为它必须要对自己将来生出的一窝小蟋蟀的健康负责任,所以非得选择一位强壮健康的丈夫不可。这想必对。优生学于虫豸、于牛马畜生、于人,道理都是一样的。

公母蟋蟀结成一对伉俪,入洞耳鬓厮磨之后,就着手封洞。封洞并不封死,只是做做伪装。公子母子同心协力,将洞中潮湿的泥土嚼烂,团成喉症丸一样的小泥丸子,凭着口腔分泌的点点粘液,一泥丸挨一泥丸,在洞口垒一堵假墙。这精细的活儿做完,母子自然累乏了,就去洞后歇息。公子虽然也累,却不敢歇着。它有义务保卫自己的家室,便守在那新垒起的“墙”后,“唧——唧——”地长声“弹琴”。它的“弹琴”是出告示:敬告那些无家可归的蟋蟀,这地方是它们夫妻占据了,不要再来窥视,请到别的地方去另寻洞府吧……

自然,这告示是敬告路过此地的公子们的。一般身体赢弱的公子,自知不善角斗,听到招呼就自己绕开走了。也有那等游侠,偏不走,只在洞口撩拨,振翅。接着,便是一场恶战。

捕捉蟋蟀的人碰到这样的机会,就是大运气来了。许多玩蟋蟀的高手,斗了几十年蟋蟀,这样的运气也不过碰上两次三次。遇上这样的机会,那等生水子的第一个动作必是举罩子。接着,就急忙忙蹲下身子,看准了一罩子罩下去,将两只蟋蟀一同罩住。而老手们却不这样动作急促。他们也要动罩子,但并不立刻举起来,只随意地拿在手上,作个准备。他们也蹲下,蹲下后却不动作,只看。看两只小虫如何相搏,使出了哪些招数,并一一默记在心,对那虫的打品先印个谱儿,以便日后放斗时心里有底。这样,一直观战到那两只蟋蟀决出胜负,才放过那吃了败仗仓皇逃遁的,小心捕捉那振翅儿高唱凯歌的。这时候捉那蟋蟀极容易。平常时候,蟋蟀性情极机警,稍有风吹草动,立即轻捷地纵跳逃遁,并不容易捕捉。但一经交锋格斗起来,便痴性发作,一门心思只在搏杀上;这时,即使旁边来了一只大公鸡,伸脖颈要将它两个一一啄杀吞吃,也无暇他顾。胜负决出,败北的仓皇逃去,获胜的也不追杀,只雄据在战场上振翅告捷,心思仍系在刚结束的撕杀上。老手就在这关节上捕捉它。看准了,轻轻一罩放下去,罩个正着,触须尾箭亦不损伤分毫。仔细检查了罩子边缘,看清并无缝隙供它逃遁,才从荷包里取一张硬塑料质地的复写板,在罩子边上放平,轻轻移动罩子,到复写板上。性子好的蟋蟀,哪怕已经被罩到复写板上了,依旧要振翅儿大叫,丝毫不见惊慌。堪称斗虫的蟋蟀,便有这等性痴,这等嗜杀。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入盆。入盆极简单。只须将复写板端平,放到畜养蟋蟀的陶盆缘口,再移劝罩子,赶那蟋蟀掉进盆中,盖上丝网盆盖,就成。这样,一只善斗的蟋蟀便算被捉住了。

石蛩地方,蟋蟀有的是。尽管种好,但真正算得上斗虫的,也不足百里挑一。余者,捉了去,人斗盆小试一二回合,多半只配喂鸡崔蛋。石蛩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就恐怕只配千里挑一了。所以,一只真格儿的好斗蟋蟀,在石蛩敢喊价人民币数抬元。物以稀为贵;更何况要拿它赌钞票,争面子。至于上面所叙,眼见了在野地里放对,经过一番拼死搏杀并获胜的蟋蟀,其价值就更昂贵了。索购这类斗虫的,多是一班出手开阔,敢在斗盆下押大注的角色。这等人最大的特点是:好胜、尚勇、从不把钱当钱。居家过日子的规矩人只评定他们三个字:败家子!其实,并不尽然。这等角色,大多是镇上一班游荡青年;无固定职业,或曾经有过职业,自己不耐烦干,退职或办了停薪留职。年龄只在三十左右。责他们以败家子,想必是镇上的习惯使然,并不确切。试想:现在的社会,哪家哪户有万贯家私给子弟去败呢?没有的事!人既敢大把花钱,就自有生财处。指望斗蟋蟀发财,那是漏瓢接水,靠不住的事——他们懂得这道理。斗蝴蟀、在他们只是消遣,只是寻刺激。真要弄钱,他们则去跑生意了。一年,他们只往内地跑两季生意:一冬一春。在地方收齐一票海产:鱿鱼、金钩、或墨鱼;偶尔也捎上斤把海马,十来斤海参什么的。一趟火车——自然是软卧——上内地,到了站自有人来接车。人未动身,电报就发出。接车的都非亲非戚,只是互相取了信义的生意场上的伙计。于是,车轮战吃几天洗尘酒,货物货款交割清楚。又拜托这些朋友寻一些山货:多是香菇、木耳、蛇皮一类;碰上运气好,也收到几两虫革,十几斤天麻,百来斤杜仲。就又一趟软卧坐会了回来。这样的生意,一年只消跑成两趟,坐吃三年也尽够了。这些人,“大暑”后就不再出远门,一直要玩到过了“霜降”,才再打点包裹。平时,在家除了玩蟋蟀,便只留心海鲜干货行情,有机会就收一组放起。这些跑单帮的汉子,闲居在家,手上时时托着一个蟋蟀斗盆,一手摇着棕叶大团扇,衣履极不振,敞胸亮怀的,十足一副败家子相。而骨子里,却绝不然。平时,他们在镇上象是天不怕地不怕,走个路,也仿佛脚下的道儿不够宽。但是,狭路上撞着工商管理所和税务所那几条“老海鳗”,就顿时显出龟孙相来;绕得开就远远绕开去,绕不开就硬凑上来,先敬一支“良友”,才再说话。“老海鳗”们是他们的克星。

那么,镇上有无为斗蟋蟀蟋而毁业败家的人物呢?有,但人都已不再年轻,尽是岁望“古稀”的老汉了。其中,最著名者,是桑河两岸百十里地面公认的斗虫泰斗高云轩,高爷。

石蛩镇赶集,不在星期日。石蛩虽然是镇,赶集的规矩仍然按农村的老规矩赶:六天赶一集,按甲子推移;正是所谓“十二生肖两集期”的老例。石蛩逢“牛”“马”日赶集,这两个日子,百物登场,便可看见卖蟋蟀买蟋蟀。

蟀蟋、小物事,在集上没有资格单独设市,只能夹杂在那些无法正经上税的货色中去交易。地段是文昌街——通往早年间的魁星阁,现在的镇图书馆的一条独路上。这地段的经营,主要有:猫、狗、兔、蛇、各种雀鸟,制白凤丸的乌骨鸡雏儿、制蟾酥丸的碗大癞蛤蟆、清蒸地星宿治小儿疳积与食欲不振的金蛙——也叫田鸡,此外就是蟋蟀,再此外就是一些见不得天的买卖,如大洋、小骨董、走私表等等。总之,这地段上生意杂、人物杂、货色怪、语言诡;十足地当得起四个字:神奇、热闹。

走到文昌街口,就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手托斗盆或养钵的闲汉进街去。这些人都是玩蟋蟀韵主儿。跟着进街去,只须走上几步,立刻会获得一个极鲜明的印象:石蛩的蟋蟀果然名不虚传!这一街的蟋蟀真能叫,简直叫得人耳根炸。街沿坎两边,浓郁的树阴里,夹在各色出售的动物间,有一排排五花八门的陶盆、瓷钵、瓦罐。口上,盖着丝网纱罩或玻璃板。这些就是乡下来卖蟋蟀的。一街蟋蟀响亮的叫声,都是这些农民和他们的儿子从山野里捕捉来的。但是,这里卖的蟋蟀只是一般的大路货。那盆中钵中养的七八只蟋蟀,还顶不上一个小小斗盆里单养的一只价值。大路货,一只索价两角钱或三角钱;单养的却能卖到一元以上。然而,真正的货色——蟋蟀和人——都不在这街市上。它(他)们在街的尽头处,镇图书馆门前那一块宽敞的空坝子里……

高爷就在这里坐地。从“立秋”起,整个玩蟋蟀的旺季,逢了集日高爷都在这里坐地。

图书馆宽阔的廊檐下,座着一把藤圈椅,一边摇动棕叶大团扇,一边棒了个寿桃形紫黑宜兴壶,将那茶啜得“吱吱”有声的老人,就是高爷。高爷世家子,虽然年逾古稀,人物依然潇洒得透;从头到脚,一身的结束敢说没一处可以让人挑眼。他不蓄须。不象那班糟老头子年近花甲就蓄了一把臭胡子,吃点东西也滴汤带水的,让人看了恶心。他一张白净面孔任何时候都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得短,剪一个矮茬平头;一头浅浅的银发。看去就让入感到舒服,精神。那上身,一件米灰暹罗纱对襟衫;下装,一条宽裤腿铁灰纺绸长裤。足下趿一双核桃木薄底趿板鞋,移步不急不徐,从图书馆的石梯上下去,声音“嗒——嗒——”的,清脆有节,如敲檀板。单是这一点潇洒劲儿,就使平生专务清高,看守这图书馆的毛道人也每每在心里暗生景仰。

石蛩镇图书馆,古建筑,始建于南宋。馆正面的石级左前方,立了一块大理石座碑,刻了“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请毛道人来看守,就因为只有他才看得住。毛道人曾得武当真传,身手了得。他有规矩:除了正正经经到图书馆看书的人,其他闲杂人休要踏上图书馆的廊檐。特别是赶集日玩蟋蟀的众闭汉,更不准。曾经有一两个后生不信邪、贪图廊檐下有风凉快,上去玩过。毛道人看见,也不说话,只走近他身边去,食指照准穴位轻轻一点,开个小玩笑,罚他站一个时辰。如此一两次,胆子最大的泼皮,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毛道人的规矩,只对高爷例外。原因有两点。现任图书馆馆长高云亭,是高爷的本家兄弟,此其一;其二,道光三年重建这魁星阁,高氏鼎力维持,捐过巨资。其实,除了这两点,更关键的是毛道人很看得起高爷,觉得他们之间脾气对。

高氏,原本就是石蛩镇大世家。祖上几辈人,清朝时都做过官,家道曾显赫了近百年。清末民初,高爷的父亲接手管理家业的时候,高氏开始败落。到了抗战,高爷从他父亲高老太爷手上接过家业时,祖产已败去十之四五了。高爷父子,禀性真可谓一脉相袭,不善理家,却共同嗜好赌斗蟋蟀。父子相传两辈人几十年混斗过来,蟋蟀是越玩越精了,但家产也耗尽在斗盆里了。到了解放,土改时划成份,高爷竟连“破落地主”的资格也失去了,只落下一个“小土地出租”和几个心爱的斗盆,养钵。认真说来,这样倒便宜了他,使他在后半生少受了若干煎熬。

败落的世家子弟,就一般而论,书是肯定读了一些的。高爷也是。高爷有十年私塾的功底,少小时,临过几年钟繇的《宣示表》和《郑文公碑》,写得一手好字。十四五岁起,就跟了他的父亲高老太爷出入当铺,典当家私;二十余年,也学会了鉴别金玉成色,古玩字画。且幸他混沌的前半生还学了这两点本事,才经地方政府推荐,通过一般性考试,在省商业厅谋了一份差事。后来成立外贸局,因为他有识别金玉,鉴定文物的一点专门知识,才又调到外贸去。

当然,这些都早已经成了旧话。现在,高爷早退休了。高爷办了退休,就回到石蛩来,年轻时代的嗜好,对他还有巨大的吸引力。

玩物,玩到高爷这份境界——已被尊为泰斗,还有个什么玩法呢?有玩法,这就是玩品、玩性、玩格调,直玩到形有蟋蟀,神无蟋蟀,才算得出神入化,是真玩家。毛道人所以很看重高爷,认为他们彼此脾气对,心气相通,就是瞧得起高爷在玩物上表现出的修持,尽管毛道人自己并不玩蟋蟀。

高爷和毛道人正坐在廊檐下说话,他邻里的年轻汉子花三手托一个斗盆走过来了。

“高爷”花三问,“鲍癞子想拿他的大黄袍和我这只青麻花头配一采,你看行么?”

“鲍癞子,”高爷稍作沉思,说:“他倒有些眼力,还看得准。这两只蟋蟀正有一比,他想配一采就和他配一彩吧;谁赢,都不会轻松。”

整个石蛩镇,谁手里有只什么样的蟋蟀,谁玩蟋蟀有多深功夫,能玩出多高的水平,全在高爷的肚子里装着。谁的蟋蟀和谁配彩,能斗到什么程度,高爷也只须在心头默一默,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但有一点,他绝不事先给谁透点口风。他从不败人兴致。

花三仍不走,站在廊檐下,举起支手,对高爷捻了捻拇指和食指,说:“这玩得不嫩呢。”

高爷笑起来:“怎么?怕痛呀,那就不玩嘛。”

“不是、不是。”花三分辩道,“我是想请你再帮我看看这虫,真能玩,就大大的配他一彩。”

“看看倒可以,我可不包谁输谁赢。”

高爷随和。玩物,不管你玩的哪一道,玩到胸有城府自会变得随和。端架子,其实是并不知味,只有经常将所操的行当挂在嘴上的一般教师爷才这样。

高爷返过身子,将手上的茶壶和团扇放在身后的窗台上,回过身来,从衣裳的胸袋里取出一枚l×20倍的银柄放大镜,这才接过花三送到面前的斗盆。

这蟋蟀已经熟盆了,揭去纱网盆盖也一点不受惊。高爷举起放大镜,前后左右将蟋蟀细细看了,说:“可以放斗;只是晒了这一阵,恐怕有点干,斗起来性躁,拖不得。”

他将斗盆返身放在窗台土,从胸袋里取出一个红亮小竹筒,揭去盖子,抖出一根细长拨扦,去茶壶里蘸了一点茶水,再端过斗盆,用拨仟喂那蟋蟀吃茶。蟋蟀果然干了。拨扦上的一点茶水才挨近它的嘴边,它的唇齿立刻动作起来,片刻功夫就将扦头的茶水吸尽。高爷看看,又喂了它一点,才把斗盆递还花三,说:“放它去阴凉地上歇刻把钟再放斗。”

花三很诧异,问:“高爷,蟋蟀会吃水?怪啦!从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高爷收拾好放大镜和拨扦,说:“下半夜山上起露水,你打起电筒去草窝窝里趴几夜就会看见了。”

花三惊得伸出半截舌头:“怕老蛇把我的鸡儿咬了啊!”

爽快地笑了几声,花三便端了斗盆走了。

日头眼看就要过中,毛道人起身准备去打点午饭。高爷把住他的袖口制止他,笑道:“用不着你盘锅弄灶,慢点有你的酒饭吃就是——花三会来请客。”毛道人知道高爷的话从不放黄,就又坐下来。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花三便一头油汗,托了斗盆兴冲冲跑来。

“高爷,赢了,赢了!”老远的,花三就送过捷报。“杂种大黄袍好凶,七八个回合,把我青麻花头的前足也跤下一个去。杂种,短一口气怕硬要输给它呢!”

“赢了几千万啊,吼成这样。”

“钱倒不多,八十。”

“先拿蟋蟀给我看一眼。”

花三递过斗盆去。高爷接了,掏出放大镜来细看。

那蟋蟀经过一场搏斗,体力耗尽,身子似乎也短了一小节。由于激战中丢掉一足,此刻正负痛;它趴在斗盆底,身子一动不动,唯有两根触须不住颤抖。

“唉,好一场恶战,可惜没有去看。”高爷把斗盆递还给花三,吩咐他道,“回家后喂它两耳勺蟹黄。蟋蟀斗了硬仗,有内火,蟹黄性凉,喂了恢复得快。”

“是,是。”

花三连连答应着。他盖了斗盆,便邀了高爷和毛道人,往街口王烧腊的铺子走去了……

阴历七月十五日,石蛩镇家家户户烧纸祭祖先。第二天,过了中午,好玩蟋蟀的便自觉聚齐在济颠寺的遗址(寺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了),祭济颠。主祭人自然公推高爷。

祭济颠,寺都毁了怎么个祭法呢?有法子祭呢。最初,也有人这样问高爷。高爷说:‘

“济公,活佛;活佛就无处不在,并不拘形。我们只祭个心到就是了。”’

于是,令花三去河坎上抱了一大一小两砣鹅卵石来,选定一株西向的老柏树,将卵石放在树脚叠起。大的在下,为身;小的在上为首。也不设香案和诸般供品,只在那石象前插地燃三柱香,心意是祭那斗蟀蟋的祖宗颠和尚的“三身”。即:法身、应身、报身。形式虽极端简单,人却丝毫不减虔诚。他们并不匍伏跪拜,就以盆代身,各自将自己的斗盆、养钵齐齐地排放在那石象前,人则面西肃立。没有一个人讲话,也没有一个人胡乱动一动,就那么站着,直到香燃去一节小,高爷说行了,才自去拿了各人的斗盆,养钵。这就算祭完了济颠,真是名副其实的“心祭”。

接下来的活动是串斗。参与祭祀的人,互相斟酌了斗盆里的蟀蟋,认为旗鼓相当,就放斗。这一天不赌彩,主要是斗着玩。另外,如果双方说好了,硬要赌点东西,就赌斗盆和拨扦。谁的蟋蟀输了,就将拨扦放在斗盆里,双手捧了献给赢家。赢家就将败的蟋蟀放生,毫不客气收了赢得的斗盆。对于输家,这是很扫面子的事;许多人,宁可输钱,也不愿赌斗盆,虽然一只斗盆不值几何。赌斗盆的。一般都暗暗较着劲,甚至结下仇隙。鲍癞子和麻皮阿五就有仇隙。谁赢了谁的斗盆拨扦,都极轻蔑地瞟一眼对手,哼一声鼻音,将赢得的斗盆高高举起,嘲笑一声“臭盆烂扦”,随即反手一扬,将那举在手上的斗盆拨扦远远地扔在地上,当众摔成几片。输家虽然气得浑身发抖,也奈何不得,只自恨蟋蟀不为自己争气,暗暗寻思明年报仇。因此,祭济颠这一天斗蟋蟀,斗着玩的人多,赌斗盆的人少。人毕竟有理智,思量为了这小小一只蟋蟀的争斗,与人结下仇隙的确不值。由于这一天斗蟋蟀不兴赌钱,那些年轻,性豪的汉子便不放蟋蟀打架。他们只在寺前的小坝游转,观战。这一天放斗得角色,多是平时斗着玩或玩一点象征性赌注的小角色。他们放斗,最大的目的就是卖蟋蟀。平时他们不放蟋蟀入盆,只在养钵里精细地单养;这样的蟋蟀一上场,入了斗盆大多搏斗出色,气饱力壮。因此,喊价极高也很好卖。这是镇上那些蓄养母子的糟老汉最爱干的勾当。

在整个下午的串斗中,高爷都只能表演观众的角色;这样的情形已经继续几年了。他也希望有人邀他放蟋蟀斗一斗,但谁也不敢邀他。这不仅仅是尊重他,更主要的是谁的蟋蟀也不敢与他的较量——斗不赢,确实谁也斗不赢。

高爷的斗盆,是一只成色老旧的碎瓷斗盆,明朝永乐年间的货色,至少也有五、六百年的经历。那盆状如金瓜,比一般斗盆大半寸;盆上烧了一排小篆,这一坝玩蟋蟀的,除了高爷,谁也不识。盆里养了一只蟋蟀——高爷就只养这一只蟋蟀——看一眼也要惊得你吐舌。

那虫真叫长壮,堪与这只斗盆配对。它比在场最大的蟋蟀,至少粗长三分之一,一身油亮深茶颜色,好似涂了漆一般。高爷从野地里捕捉来,至少养了三年。一只蟋蜂能玩上三年,不能不称记录。单讲这份喂功,就令人生畏,更不用说放蟋蟀与它较量了。高爷刚捉到这只蟋时,麻皮阿五不知深浅,自持手上蟋蟀性狠,且调养得十分精壮,就欺它尚不熟盆,曾与高爷赌过一彩。殊不知,阿五那只火牙放进斗盆,还没有斗上三个回合,就被咬翻了,大牙也着拗歪去,永远合不拢,成了一只废蟋蟀。阿五追悔得直抽冷气,连连失声道“撞鬼,撞鬼”。输钱阿五还不心痛,他心痛这只蟋蟀。这只火牙为阿五赢了好几注,如不废,谁知还会给他再赢多少昵?就这一仗之后,谁也不敢再放蟋蟀与高爷较量了。的确,这只蟋蟀算石蛩的一绝。镇上玩蟋蟀的,根据它的颜色,封了它一个名号:黄袍老怪。

三炷香已经燃尽,只有香扦棍还袅袅飘着最后一点余烟的时候,坝子里窜进来一位年轻汉子,他手上托着一只紫檀色紫砂斗盆,直朝高爷走去。‘

石蛩镇那伙专做大彩的好角色一见他,立刻迎上去。麻皮阿五抢先两步,截住他问道:。

“汤二,是来买蟋蟀还是来撞祭?”

“来会高爷。听说老人家养了一只黄袍老怪,入盆三年无敌手,想长一眼见识。”

“啊!”麻皮阿五惊得眼睛一下失神了。顿时,场上众口哑然;数十丈的空坝子,只听得一片蟋蟀“唧、唧”的叫声。

自然,有好事者立即便将汤二的话转告了高爷。

汤二?这名字好耳熟。高爷恬静地微笑着,目光远远投来,直看得汤二禁不住连连打了两个冷噤。

喝,真是好个清俊少年郎!高爷心头暗暗喝彩;脚下不知不觉走了过去。“高爷”,花三扯了扯高爷的衣裳后摆,轻声提醒道,“这小杂种是上游茶林镇的,你老小心啊!这小子厉害得很呢,我们每次去茶林串斗,都不过了他的关;当心小河沟里翻船。”

高爷背过手,对花三摇摇手掌,兀自向着汤二迎上去。

茶林在桑河上游,距石蛩六十里,茶林也出好蟋蟀,但不及石蛩有名,且镇子也没有石蛩这么富庶。

两人走近了,麻皮阿五自然就担当了中人的角色,给他们作介绍。

“高爷,这是茶林镇的汤二,最好斗蟋蟀的,有家传。”

“哦,”高爷笑着点头,“大老远的赶来,有缘份。”

“汤二,”阿五陡然升高语调,手向高爷一扬,说:“这是我们高爷!想必久闻高爷名气。”

“高爷。”

汤二眼睛一亮,勾头鞠了一躬。

两人这就算认识了。阿五性躁,一门心思只想看蟋蟀打架,便冲汤二说:“汤二,你大老远的赶来撞祭,指名要会高爷,那就把斗盆里的蟋蟀让高爷过过目;大太阳坝里,谁等起都心焦。”

“阿五,你这样说话就欺客了……”

“高爷,不要紧的;五哥我们处得熟,性子最爽快。”

汤二解释一句,立即将手上的斗盆双手捧了递给高爷。高爷接过,小心顿在身旁的石墩上,起身就将自己的斗盆双手递给汤二。

顿时,一坝子人百十双眼睛一齐移向汤二的斗盆;心也高高悬起,暗自惊诧:这汤二究竟畜养了一头甚么精怪,敢来石蛩撞祭,敢来斗高爷的黄袍老怪!

高爷取出放大镜,从石墩上托起汤二的斗盆。纱网盆盖一揭,高爷两道眉锋产刻往上跳去,口中深吸一口长气,抬眼睛望着汤二称赞:

“果然好虫!好喂功!”高爷将斗盆往旁边一让,说,“你们也见识见识,这虫名叫青翅狗獾。”众人立刻凑过头去看。

那蟋蟀长的燕额紧腮,豹颈狼腹;短足长腿,干老如经霜的麻杆。一双长翅儿,色近青纱,在日晕下光泽闪闪,暗暗透出“卐”字纹。那虫除了放斗的时候,平常及少见光,只在养钵里单独畜养着。现在乍一见阳光,又听了这满坝蟋蟀寻斗的叫声,性子蓦然上来了,一个劲在斗盆里游串,高爷从旁人手上借过一根拨扦,在它尾箭上轻轻一撩,那虫顿时“忽”地转过身,一口将拨扦死死咬住,身子左摇右摆甩那拨扦。高爷手上有分寸,立刻掂出了虫牙口上的份量。

“蟋蟀是上好一头,可惜牙口上嫩了黄袍老怪一年;讲败着,就只输这点了。”

高爷在心头说,同时将斗盆向汤二递去。

汤二也看过了高爷的黄袍老怪,他的脸色还尚未恢复。他刚揭开高爷的斗盆盖时,猛一阵心慌,血归心脾,一张脸“刷”地变得铁青:这个高爷,果然名下无虚。祖父说,最上乘的斗虫,形蠢,呆若木鸡,今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高爷将斗盆递给汤二,笑道:

“汤二老侄,你一路老远来的,想必盆中的蟋蟀路上也遭了颠簸,今天我们就免斗吧。”

高爷心里,确实不忍废了这头青翅狗獾。他心里清楚,这只蟋蟀如果再养一年,也是没有蟋蟀敢斗的。

汤二抬起头来,正想答话,阿五却抢在他的前面说:“既然来撞祭,哪有不斗之理!这么些年,我还很少见有胆量到石蛩来串斗的,更不要说撞祭了,汤二老弟也算一条好汉!”

阿五就怕汤二顺着高爷搭的梯子下台,抢先堵了他的退路。共实,这根本犯不着。汤二既来,自然心头早有计较。他乜了阿五一眼,转而望定高爷,说:“谢高爷礼让,但五哥的话说得在理。既然来撞祭,我若不敢放蟋蟀入斗盆斗一架,我这人品就太狗矢了……?

“敢押上的手中的斗盆吗?”

人堆中有人截断汤二,问了一句。

“这斗盆值几个鸟钱呢?行!押上它!”

汤二扬起手来,拇指一较劲,顺着无名指、中指、食指使力一捻,立刻“:嗒、嗒、嗒”打了三个清脆榧子,好似放号炮。

高爷却什么也不说,只望着汤二那只斗盆发笑。众人便一齐将目光望着他,等他表态。汤二那人真够机敏,捉住高爷的目光稍作默想,便问:

“高爷,想必是对我这只斗盆不中意吧?”说着,就从腰中解下一个墨绿色仿羊皮月亮包,微笑道,“我还带来了一只旧瓷盆,高爷不知中不中意?”

汤二那只白瓷斗盆一拿出来,不等递到高爷面前,高爷的两只眼睛顿时象充足电的灯泡,蓦然变得闪亮;浑身的血气,也从足下涌泉穴直贯脑顶上星穴。

那斗盆大小与高爷手上的斗盆相仿佛,只是稍稍矮一点,瓷质莹白。其实,这不是一只斗盆,而是一只水钵;画师作画用的物器。钵子跌损过,经锔碗匠锔了十几枚钉,重新合成原状的。石蛩镇七十岁以上的老汉多认识这个钵子,只叫它蜈蚣斗盆。这钵是宋瓷,原是高爷府上的东西;早年间,高爷输给茶林镇汤告化的。旧物重睹,高爷顿时迷了性,心下腾起杀机来。

“高爷,这只斗盆可抵得过你那个?”汤二将钵子递过去。

“低得过。”

高爷接过蜈蚣斗盆,并不多看,便就地放下。接着,起身冷冷盯住汤二,说:,

“就用它作斗盆,你老侄放虫进去吧。”

汤二心中一惊:高爷怎么突然脸色异样?莫非他识破我的机关?不会。想着,便说:

“高爷,还是你老先放虫入盆吧,我这虫性躁。”

“也好。”高爷说了,就取出个纱网舀子,先将黄袍老怪放入蜈蚣斗盆。他取一张纸壳将斗盆隔成两半;汤二立刻将就高爷的舀子,把他那只青翅狗獾网了,放进斗盆去。

高爷刚抽出作隔板的纸壳,还不等拨扦下去撩拨,那青翅狗獾便发觉盆中有另一只蟋蟀,于是,张牙振翅,“唧、唧“作声,直向黄袍老怪扑去。

黄袍老怪已养得性子老成,入盆后一动不动,只将两根触须平直地伸出去。两虫触须刚一对接,只见青翅触须往后一扬,收紧翅子就一个小跳步纵到黄袍跟前。黄袍这才张牙振翅,往两边平分触须。顿时,两只蟋蟀牙口咬合,在盆中你进我退,顶牛鏖战。相持了一分钟光景,只见那青翅猛然振翅,长腿往后一蹬,便开始往前推进。黄袍足下吃不住劲,就直往后退。

高爷那额上,立刻结了一排冷汗。坏了,今天着这小杂种的道儿了!他不是喂了人参,就是喂了鸦片。高爷好悔。

这时,那青翅突然往边上一甩脖子,便将黄袍拗翻了。跟着,它腾出嘴来,便要照准黄袍的肚子进牙。那黄袍也了得。省出对手力猛,并不让它近身,便伸腿一跳,纵出斗盆。高爷好快身手,不待那虫着地,只将手中碎瓷斗盆一伸,半空中便将黄袍接住。

坝子上,石蛩镇所有的斗虫好手陡然间脸色灰白,眼睁睁望定高爷,看他如何将斗盆捧了送给汤二。

“高爷……”

汤二见高爷神色镇定,心中十分困惑,吞住后半句话。

高爷望了汤二一眼,笑道:

“老侄,我这虫诧生,惊盆了,并不算输;你若不信,我们就稍歇一歇,让它复盆再斗。”说着,高爷取了一根拨扦,对着那黄袍老怪牙口一撩拨,那虫立刻猛扑上去,大叫起来。“怎么样?这该不算败相吧?”高爷收了拨扦,又笑道,“我这黄袍,也不是吹,不斗到六足尽断,是不会输的。”

诧生、惊盆,这在斗蟋蟀是常见的事,汤二因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老侄,”高爷问,“你若愿认平手,咱们就暂时作罢,后会有期;你若想斗断,决出胜负,那就让虫都歇一歇,再复盆。怎样?”

“斗断吧。”汤二咬咬牙,说。

“高爷,这虫真的还能斗?”

“能。”高爷道。他端起斗盆,取出放大镜,对着黄袍左右看了一遍,“丝毫没有伤,能斗的。”

歇了一会,高爷进入人圈中,问汤二:“老侄,你的青翅伤了没有?”

“没有,”汤二说,“正叫得响。”

“吁,怕不见得,我那黄袍牙重,且让我给你仔细看看。”

高爷一脸关切,汤二不忍拂他兴致,便端了斗盆递给高爷。青翅狗獾正撒欢地叫,高爷托了斗盆,便举了放大镜左右前后细看。

“好,也一点没有伤。”

高爷话未落音,突然鼻头一缩,张嘴就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就这一瞬功夫,高爷却用放大镜神不知鬼不觉对那虫做下手脚。汤二立眉瞪了高爷一眼,急忙接过斗盆。青翅狗獾并未因高爷那一喷嚏就吃了惊吓,仍然可着劲叫,汤二才放下心来。两下歇了十来分钟,汤二耐不住了,问:“高爷,复盆吧?早断早了。”

“老侄,我这黄袍后劲硬啊,你不怕?”

“高爷,就赌一只斗盆,我怕甚么。”

说着,汤二就用那张纸壳,将他的青翅隔到半边去,等高爷放黄袍入盆。

黄袍刚才吃了亏,斗性激得好旺,一入盆就亮出了拼命的架式。两虫牙口二度咬紧,进退相逼;斗到第三回合,青翅狗獾由于着了高爷的手脚,气力便渐渐不支。黄袍省出对手力乏,便推着它在斗盆底转了两个整圈。

高爷的脸上毫无表情;汤二却满脸流汗了。石蛩镇所有的斗虫好手,都在心头为黄袍叫劲:把它咬死!把它咬个肢残胆裂......!

突然,黄袍老怪不动了。大家的心又悬起来。高爷知道大局定了,便闭了双眼,心头默一句“阿弥陀佛”,超度汤二的青翅狗獾。果然,只见黄袍横过身子,猛一甩头,就将青翅狗獾整个扳翻了。跟着,牙口全张,一下咬死青翅的脖颈细处,几甩几摆,那青翅连挣扎的功夫也没有表演出来,就落了个身首断裂。它也不振翅儿大叫,只伏在青翅的身上,一点一点撕下青翅脖子上的软肉,吞吃。

“吁——这才过瘾!”阿五大气落下,忍不住盯着汤二高叫一声。

汤二脸青面黑站起身,谁也不看,只望着高爷,恨声说:“高爷,今天我算长了见识了!输得值!怪我犯凶星,你收拾斗盆吧!”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高爷一愣,急忙吩咐花三看好斗盆,起身去追汤二。

“汤二老侄,说句实话,汤告化是你什么人?”

高爷追上汤二,把住他肩头,问:“祖父”

“嗯。”高爷胸膛里闷闷地哼了一声,“我想也是;你不知道我和你祖父旧日有隙?”

“不知,”汤二诧异地摇摇头,“他对你玩蟀蟋,从来倒十分恭维。”

“啊——”高爷突然感到似乎很累,便不再问什么,只对汤二摆摆手,“你走吧……”

高爷赢了汤二,却一夜睡不安稳。

第二天绝早,他便托了碎瓷斗盆,赶到镇口上桑河桥头,专等汤二。

那时,太阳还隐在天边浓云后面,桑河上薄雾盈盈。高爷望着河面,越发觉得心下空落落的,神不归位。他放下手中斗盆,在桥头送客亭里走了两遍毛道人传给他的八卦掌,足掌、手心都来汗了,心绪才渐渐归宁。

不大一会,趁天凉赶路的汤二就往桥上来了。见了面,高爷把住汤二的手,也不寒暄,便拉他进亭子的石桌前坐下,笑着问:“老侄,你输得明白不?”

汤二说:“明白也不明白。明白,是我清楚你老人家弄了名堂;不明白,是不知你如何弄的。其实,我也玩得不值价,先喂了药……”

高爷举手止住他:

“我清楚的,你喂了它一点‘耗子矢’。”高爷从衣袋里取出那放大镜,指着银柄上的一颗小凸钉,说,“机关在这里。”他手指轻轻一按,柄头的小孔里就喷出一股极细微的灰白粉沫。“这是洋金花粉,迷药,古人用来作蒙汗药的东西,就是它。”

汤二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好精巧的东西,你老不说,谁识的透!”

高爷爽声一笑,说:“它迷了你的蟀蟋,也迷了我的心性,留它何用呢?”

高爷一扬手,便将那放大镜扔进桑河去。平静的河面,一时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望着那水波纹,高爷轻叹一息,道:“心想如止水,却经不住小小虫豸一击;老不死心,老不死心……”

他返身拿起石桌上的斗盆,往桥头一处草棵边走去。近了草丛,蹲下身,把斗盆翻个底朝天,放了盆中黄袍老怪,才又回到亭上。他重新坐下,将那斗盆移到汤二面前,说:

“老侄,这斗盆原是你祖父的。你昨天带来的蜈蚣钵才是我家的。你把这斗盆收下,找们物归原主,两下的旧隙就算结了,行么?”

汤二不吱声,只觉得心头发紧发酸,他虽不知究竟,但心头的直觉却使他意识到,昨天那一场斗虫,使高爷垮了精神。

高爷见汤二并不动那斗盆,便双手捧了,递过去,说:“你不用介意,我和这斗盆缘份尽了。”

汤二接过斗盆,手止不住一阵颤抖。高爷笑一笑,把住他的手,指着那盆壁上一排小篆,问:“认识这几个字么?”

汤二摇摇头。高爷笑道:“这是小篆;写的是:跳出斗盆天地自宽。”

汤二一噤,顿觉那斗盆分量好沉……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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