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子年间,香河城南的青龙河边,有一片古墓,古墓四周古柏苍松围绕,地上长满奇花异草,花草丛中立着两溜石人石马,都是成双成对,惟有一个石猴,蹲在一根半人高的石桩上,孤身单影,苦守墓地。据说,这是一只公石猴,早年间有一只母石猴和它成双配对,可不知何年何月,这只母石猴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石桩。
这年春暖花开的时节,青龙庄的几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挎着菜篮,跑进古墓圈子里挖野菜。那年头,庄稼人的春天不好过,正是青黄不接到时候,连牛羊都饿得贴墙站着,人也强不了多少,饿得走路都打晃。好在春天野菜多,好歹能填饱肚子,对付着活着。庄子跟前的野菜挖光了,这几个姑娘结帮搭伙,来到离庄子二里多地的古墓里挖野菜,姑娘们进了墓地一瞧,野菜还真不少,苦麻菜、水筋菜、老鸭菜、刺菜,都成簇成片,绿油油,鲜灵灵的。姑娘们菜色的脸上露出了乐模样,打头的姑娘玉兰手举着瓜铲说:“姐妹们,剜到篮子才是菜,快下手吧!”
“甭着急!”一个叫玉翠的姑娘笑着说:“离吃晌午饭早着呢,咱先玩一会吧。这地上的野菜这么多,一会儿就弄一筐,老早的剜出来,到家就蔫了。”
九个姑娘也许是难得遇上这么多的野菜,都乐得拍手掌说:“对!先玩一会,开开心!”
庄稼户的丫头,都生性泼辣,到了这没人瞧没人到的墓地里,就像麦地里放羊一样,撒起欢来。几个姑娘爬石人,骑石马,由着性的玩。玩着,笑着,追着,打着,几个姑娘来到石猴跟前,一个小姑娘手指着桩上的石猴说:“哎,你们瞧,这石头人石马都是成双配对,咋这石猴孤雁一只呀?”,玉翠姑娘抵嘴一乐,手指石猴对面的石桩:“你要瞧它可怜,你蹲那母猴待过的石桩上去,不就结了嘛!”
那个小姑娘脸一红,伸手撕住玉翠姑娘的嘴巴,笑着骂:“你坏,你坏,我让你蹲那石桩上去!”
玉翠姑娘躲闪,那个小姑娘不依不饶,非得让玉翠蹲上母猴蹲过的石桩不可。玉兰姑娘说:“哎,你们甭这儿起哄架秧子,咱们比试比试,该谁上谁上,咋样?”
几个小姑娘都拍巴掌赞成,齐声问:“咋比试?”玉兰姑娘提起菜篮子,冲石猴晃了晃,说:“咱们就用这菜篮子,轮个往石猴脑袋上扔,谁套住石猴的脑袋,谁就是石猴的媳妇,咋样?”
玉翠姑娘一撇嘴,说:“这主意,忒臭。你想想,你这么一说,谁还敢瞄准了石猴脑袋套哇?”
“喀!套上套不上是天意,咱就这么瞎扔就行!”玉兰姑娘冲玉翠姑娘一翻白眼,再说:“咱们这是穷开心,逗闷子,你还当成真格的了呢!”
玉翠姑娘头一低,一伸舌头,不敢再吭气了。玉兰姑娘晃了晃菜篮,嚷道:“都瞧好了啊,我头一个扔!”
几个姑娘都眼珠子瞪得溜圆,瞧着玉兰姑娘。只见玉兰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了石猴,一扬手,把手中的菜篮投了出去,菜篮直飞到石猴的脑袋上,篮底砸了一下石猴的脑门,蹦了一下,掉在地上。
“啊!没套上!成心不套上!”几个姑娘鸡一嘴,鸭一嘴,叽叽喳喳取笑了一番,才一个挨一个,往石猴脑袋上扔菜篮子。也不知是天意,也不知是成心不往准处投,反正除了玉翠姑娘没投,那几个姑娘哪个也没投中。轮到玉翠姑娘了,几个姑娘直喝喊助威:“玉翠,今儿个可就瞧你的了,瞄准了,投!”
玉翠姑娘眼皮都没抬,提起菜篮子,胡乱投了出去。只见这菜篮滴溜溜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拐了几个弯,往下一落,不歪不斜,严严实实地扣在石猴的脑袋上!
“噢——”几个姑娘又拍掌,又跺脚,围着玉翠姑娘吵吵说:“老天爷有眼,让玉翠套上了,快让玉翠和石猴拜花堂吧!”
玉翠的脸臊成了一块老红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姑娘们架着玉翠,把玉翠抬上了石猴对面的石桩,撒手就跑。玉翠两只小脚站在石桩上,哆哩哆嗦,跑没处跑,跳不敢跳,惊慌中看了一眼石猴,心中评评乱跳,身上一阵燥热,也顾不得害怕了,一纵身跳下石桩,冲进躲在远处看热闹的姑娘群里,一阵乱打乱骂。姑娘们嘻嘻哈哈,在草地上打着滚,笑得可开心了。直到天傍晌午,姑娘们挖满了菜篮子,才一溜小跑地离开了墓地,各自回家。打那以后,玉翠姑娘就成了姑娘们开心的“石猴嫂子”。
从此,玉翠姑娘羞得不敢出门,再没往墓地里送一个脚印。
转眼春去秋来,玉翠姑娘渐渐觉得身子发沉,晚上钻进被窝,偷偷摸摸下身,天哪,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这可咋办哪?没出嫁的姑娘大了肚子,好说不好听呀!玉翠也老大不小的了,场间地头,听那些老少媳妇磨牙逗嘴的,耳朵眼里没少灌进两口子之间那点事儿,心里琢磨莫非这是石猴……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可不敢说,一天到晚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腊月三十夜里,玉翠姑娘躺在炕上,肚子一阵剧疼,生下了一个胖小子,这胖小子天庭饱满,两眼有神,不哭不叫,生下来就能站着。玉翠爹妈见玉翠生下这胖小子,连哭的心境都有,老两口子都骂玉翠丢人现眼,让玉翠把胖小子扔进尿罐子溺死。玉翠姑娘不干,说好歹他是条性命,豁出自个背一辈子骂名,也要把胖小子拉扯大。玉翠家姓李,就给这胖小子起名叫李春孝。玉翠的爹妈瞅着活脱乱跳的胖小子,心也软了一半,生米煮成熟饭了,倒了实在太可惜了,先这么混个一两个月,给玉翠将就着找个主儿,让玉翠带犊嫁人,也就去了心病。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小春孝就像气吹得似的,瞅着长,长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能说会道,又有一身的神力,伸出二拇指头,能挑起满一桶水。玉翠甭提多疼爱了。这一天,玉翠和春孝正坐在炕沿上闲说话,玉翠的爹妈领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媒婆走进屋来。玉翠妈指着媒婆说:“玉翠,多亏媒婆心里据着你,给你找了个主儿,这个主儿是县城里盐官王大老爷。王大老爷正月里死了老伴,想娶你做填房,这可是攀高枝呀。你快准备准备,过三天,王大老爷就来娶亲了。”
娶亲?玉翠一扭脸,问媒婆:“我问你,这王大老爷多大年岁了?”媒婆当玉翠动了心,忙笑眉哈眼地凑过来,说:“六十多岁。”
“哼!”玉翠站起来,手指着媒婆的鼻子尖,说:“那——我看你嫁给他倒挺合适!”
“你这叫什么话!”媒婆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哼哼叽叽地说:“自古瘸驴配破磨,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再说,你爹妈已收下了王大老爷的聘礼,到时候上轿不上轿,可就由不得你了!”媒婆说完,一甩袖子,跺跺脚走了。
玉翠的爹妈一看把媒婆气走了,一个劲地数落玉翠,连骂带劝,逼着玉翠嫁人。玉翠不理爹妈的茬儿,任爹妈磨破嘴皮子,就是不吐口,气得玉翠妈抄起擀面杖,玉翠爹抄起个推碾棍,要把玉翠赶出家门。
玉翠见爹妈铁了心,含着眼泪,拉着小春孝的手,一步一回头,离开家门,走出村外,直奔墓地而去。
玉翠娘俩走进墓地,来到石猴跟前。玉翠望着石猴,酸甜苦辣涌上心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小春孝拉着玉翠的手,问:“妈,他们干嘛要您嫁人?我爸爸呢?他干啥去了?他在哪?”
玉翠抹了把眼泪,一手扶着小春孝的头,一手指着石猴,说:“孩子,这石猴就是你爸爸!”
“啊?”小春孝瞪大双眼,望着石猴,只见那石猴正望着他们娘俩,眼泪围着眼窝转。石猴对小春孝点了点头,说出话来:“孩子,这是真的!”
小春孝半信半疑,拉着玉翠的衣裳襟,问:“妈,这到底是咋回事,您快告诉我!”
玉翠叹了一口气,抹干了泪水,把那年春天进墓地套石猴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小春孝。小春孝眨巴眨巴眼睛,跪在地上,给石猴磕了个头,说:“爸爸,您快下来给我们娘俩做主吧,他们正逼着我妈嫁人呢!”
石猴望着小春孝,热泪直流。哭了一会儿,才说:“孩子,我早年也是人身,被妖猴点化在这石桩上守坟,只有捉住这妖猴,拔下妖猴头上的金簪,划开我身下的石座,才能救我下来。”
小春孝接紧双拳,冲天上晃了晃,喊道“我这就去捉那妖猴,给您报仇!”说完,扭身就走。
玉翠一把拉住小春孝:“孩子,你知道妖猴在哪儿,就去乱跑!”
石猴眼睛红红的,说:“孩子,你娘说得对。这妖猴云游四海,到处害人,神出鬼没的,你找不到它。你不如在这里等候它,这妖猴每年春暧花开的时候,都要回这里一趟,到石桩底下采棵灵芝草,蹲在石桩上吃了。这妖猴吃了灵芝草,补足了一年的精血,又出去害人。你看,那石桩上的灵芝草已经张开叶了,妖猴这两天准来。你先把这棵灵芝草吃了,就有力气对付妖猴了。”
小春孝听完,跑到石猴对面的石桩前,蹲下一看,果然石桩根底下长着一棵灵芝草,红油油的,冒着一缕缕紫气,香味直钻鼻子眼。小春孝连根拔下灵芝草,放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了几口,吞进肚里,只觉得小肚子涌起一股热流,热酥酥的传遍全身,浑身的骨头节嘎巴嘎巴直响,胳膊腿儿充满了力气。小春孝跳起来,在地上尥了个蹦,对玉翠说:“妈,咱先搭个棚子在这住下吧!”说着,跑到松柏树下。一纵身上了树,在上树七撅八擗,拗下一大堆碗口粗的松枝柏枝,拖到石猴眼前,紧挨着石猴搭了个松枝屋,天擦黑的时候,娘儿俩住进松枝屋。小春孝不时跑出屋,看看妖猴来没来,一直折腾到半夜,也不肯睡觉。
下半夜,墓地里刮起一阵黑风,遮住了天上的星星月亮,天地之间像被股墨汁粘住一样。小春孝人小胆大,见黑风刮起,琢磨着妖猴到了,立时来了精神,一个毛跟头折出松枝屋外。他站在草地上四外一看,黑风退去,月光惨白,石猴对面的石桩上蹲着个妖猴,双眼亮得像个灯笼,四下瞅了瞅,一个跟头翻下石桩,趴在石桩底下乱划拉,划拉半天也不见灵芝草的影儿。这妖猴在外面折腾了一年,精血耗得差不多了,眼巴巴地盼望吃到灵芝草,把精血补足,谁想到今年的灵芝草被人吃了,心里又气又急,围着石桩打磨磨。这时候,小春孝一个箭步蹿过去,喝道:“妖猴,拿脑袋来!”妖猴浑身一机灵,来了个旱地拔葱,跳到石桩上,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石猴的儿子!”小春孝上前一步,一声喝喊,手掌挂着风声,击向石桩,只听“叭”的一声,石桩断为两截。那妖猴随着断桩掉在地上,打了个滚,跳起来,直扑小春孝。小春孝两眼喷火,不躲不闪,迎着妖猴,双掌如闪电,连连击去。那妖猴没吃到灵芝草,气血已尽,又遇上了小春孝这个力大无比的神童,知道不是对手,扭头便跑,小春孝不追不赶,抄起掉在地上的半截石桩,等那妖猴腾身飞起的时候,呼地挥起石桩,朝妖猴砸去,那石桩不偏不斜,正砸在妖猴腰上,妖猴惨叫一声,掉在地上。
小春孝飞身窜过去,抓起妖猴,那妖猴龇牙咧嘴,拔下脑袋上别的金簪,向小春孝刺来,小春孝一扭身就躲过金簪,抬手朝妖猴的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那妖猴哼了一声,脑浆迸裂,再也挣巴不起来了。
小春孝杀死妖猴,从妖猴爪子里拿过金簪,直奔石猴的桩下,举起金簪,在石猴下的石座下轻轻一划,只见金光闪闪,石桩上冒起一团白烟,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跳下石猴桩,抱起春孝,哭着说:“孩子,爸爸得救了!”
这时,玉翠刚从小春孝与妖猴的大战中醒过神来,见小春孝的爸爸从石桩上跳下来,也顾不得害羞了,连颠带跑地扑到小伙子身上,小两口抱头大哭。小春孝站在一旁抹眼泪。
一家人哭了一会儿,天色大亮了。玉翠对小伙子说:“我爹妈把我许配给了城里的王大老爷,他们明儿个就要来抢人娶亲了!”小伙子眉头蹙成了大疙瘩,也想不出好办法,小春孝在旁边说:“这事儿交给我得了,我让他们过不了青龙河!”
玉翠说:“他们人多势众,你一小孩子,力气再大,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小春孝一挺胸脯,说:“您放心,明儿个一早,我去青龙河边等他们。”
第二天早晨,小春孝趁爸妈不留神,溜出墓地,一溜小跑,到了青龙河边,小春孝在河边玩了一会儿,只见上游漂来一条大船,船上披红挂彩,笛儿喇叭乱叫唤。小春孝一想,甭问,这是王大老爷娶亲的船。小春孝脱光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擦着河底向大船游去,大船上的王大老爷,今儿个是人得喜事精神爽,胡子巴拉一大把,还打扮得年轻人一样,浑身上下丝绸闪锻,贼骨溜滑的。王大老爷眯着眼睛,坐在船头正做美梦,忽听得船板上“嘎崩”乱响,一个穿红兜肚的小孩正蹲在船板上,用手抠着船板上的铁钉,一根一根地往外薅,薅出来的钉子被小孩用手指甲掐成两裁,扔进河里。这小孩不是别人,正是小春孝。
王大老爷气得胡子乱颠,站起来喝道:“小孩,你好大的胆子,敢到王大老爷的官船上拔钉,你找死哇!”其实,他也不想一想,用手抠钉,这是一般的孩子嘛!
小春孝站起来,指着脚下拔了铁钉的船板,嘻嘻笑着说:“老头,你甭着急,我这就给你钉上!”
王大爷跺着脚说:“你把拔下的钉子都扔了,用啥钉?”
大伙也着急了;“这船要是遇上风浪,非散架不可!”
“咳,钉子还不现成!”小春孝不慌不忙地走到船老大身边,一把夺过船老大手中的铁篙。这铁船篙三丈多长,鋤扛一般粗,足有二百多斤,一般的人甭说使,拿也拿不起来,只见小春孝双手攥着铁船篙,双手倒换着捋着,就像抻面条似的,把铁船篙抻得铁钉般粗细。然后,小春孝用手指甲掐下一截,按进船板,掐下一截,按进船板,比用锤子钉钉还省劲。
王大老爷和船上家丁见小孩的举动,又惊又吓,一个个舌头耷拉着,都缩不回去了。愣了一会儿,王大老爷大叫一声:“神仙!我们遇上了活神仙了!你们还不跪下。”说着,带着家人们扑通通跪在小春孝面前。
小春孝嘻嘻一笑,说:“我不是神仙,告诉你们,我是李玉翠的儿子。我有爹有妈,你们死了这份心,掉船头回去吧!”王大老爷一听这话,两腿直筛糠了,哪还敢去娶玉翠,连忙喝令家丁掉转船头,开回县城,这回,就是借他俩胆子,他也不敢再来了。
小春孝上了岸,穿上衣裳,拗根树枝当马骑,直奔墓地。见了妈妈,小春孝比手画脚地一学说,玉翠两口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家三口子,走出墓地,奔向青龙庄,向自己的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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