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byJacquesBrun
“一切种子如瀑流。”
——《解深密经》
无垠的岛屿一塔西提在杯中映出月圆的夜晚,岛上的巫医塔希提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从云雾缭绕的彼岸,天空的背面,时间的深处,两个身影正朝他赶来。这两位,一位着白衣,是守护白昼的宁洁,一位着黑衣,是澄清黑夜的了义,两人为摘取熟透的果实而来。在塔希提的梦中,你与我,他与她,皆是生长于同一株树上的果实。这是在漫长的光阴中,不懈冥思的塔希提,就要从因陀罗网交相辉映的光芒中醒来的一刻。天明时分,杯中的圆月化为泡影。他睁开一双眼睛,再睁开一双眼睛,层层叠叠穿越了万花筒的隧道,听见来者叩响门扉。塔希提育有一儿一女,均患残疾。幼女苏梅天生目盲,现下已步入中年的儿子塞班,心智单纯只如幼童。此刻应门的便是他的这对儿女。门扉在吱呀声中开启,晨光熹微,照亮二人面目。苏梅肤白如雪,眉目清秀。塞班髭须浓密,唇红似火。来人见苏梅虽目不能视,手里却持一盏明亮油灯。又见塞班身躯魁梧,挡在门前,恭敬地向他行一种古礼。“父亲已等候二位多时。”少女言道。门外,身着青袍的年轻人略现诧色,还以一礼,道:“在下是只身前来,为向塔希提先生呈上一物。”“是一位,并非二位?”苏梅问塞班。“是一位,并非二位。”塞班鹦鹉学舌地答。“是白衣的先生,还是黑衣的先生?”塞班瞧了瞧,说衣服不白也不黑。“那是什么颜色?”“山的颜色。”“什么季节的山?”“初夏的山。”“天气如何?”“像是雨后。”苏梅与塞班一问一答,仿佛来人并不在眼前。“在下是一身青衣,姑娘。”来人温和打断道。苏梅从未见过青色,初夏雨后的青山自然也从未亲眼见过。她心中的诸般色彩,乃是由其他感官讯息构成,又被少女心中变幻莫测的情愫所晕染。她对来人的印象不坏,但她想了想,对塞班说:“父亲等的是一位白衣的先生与一位黑衣的先生,若是青衣的先生,恕不接待了。”“青先生,恕不接待了。”塞班说着,便要将门阖上。“且慢。”这位青先生,立在门外,又躬身行礼。一时间,任塞班力大无穷,却再也无法将那薄薄的门扉更阖上半分。油灯火光在苏梅手中微微摇晃,她警觉地睁大了一双盲眼。“请问令尊此刻是否正卧于榻上?”青先生问。苏梅默默颔首。“父亲是睡着。”塞班回答。“可否请二位代为传达一言,若令尊仍不便相见,在下顷刻即去,不再叨扰。”苏梅与塞班仔细听了来人接下来的话,苏梅心中一怔。“有劳了。”来人道。于是塞班阖上门,二人回身便去向父亲传达。岛上气候溽热,塔希提的卧具是一席藤编吊床,他睡在上面,宛如某种作茧的蛾类。房中昏冥无光,草药气息浓烈刺鼻。一墙之外,天光渐明,一片胶林正淌出乳白色的汁液。苏梅与塞班席地而坐,长久不语。混混沌沌的时间里,他们的意识渐渐与塔希提的意识融为一体。于是塔希提看见了塞班看见的,听见了苏梅听见的。这位青先生,一身青袍,头顶盘青丝,腰间挎利刃,足不履地,兀立门外。只见他一张碧玉脸庞,光洁如镜,竟是个没有口耳眼鼻诸般面目的无面之人。“在下是只身前来,为向塔希提先生呈上一物。”无面人道。“那人让你们带什么话?”塔希提问女儿。苏梅迟疑片刻,说:“他问您,这是过去的梦,现在的梦,还是未来的梦?”听了这话,睡在吊床上的塔希提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像要把吊床压垮了。稍后,他醒了过来。春夏从梦中醒来,本就是人生常态。度过十六岁生日后不久,春夏收拾起很少几件衣物,离家出走。出门前,她朝摆在玄关的相框啐了口唾沫。她先是一个人在冲绳晃悠了半日。后来在离海岸线不远,一处美军军事基地附近,遇到一个高大的美国白人。当时他站在防波堤旁的步道上,双手叉腰,眺望涨潮的海面。两只海鸥在他的头顶盘旋。她问他借火,点燃一支七星薄荷烟。口腔中即刻袭来的冰凉,使她期待起一个热烈的吻。男人问她来自哪里,春夏没答他,只是沉默地吸烟,缓缓吐出香烟烟雾。过了一会儿,她问男人手臂上的纹身哪里纹的。男人带她骑上摩托车。海风吹了起来。之后,他们来到一间隐匿于暗巷中的纹身店。巷子里不见人,只有垃圾桶和野猫。店门口连招牌也没有。男人打开门,门内涌出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侧身,让春夏先进去。春夏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她可能永远消失在那团黑暗中。但她并不畏惧。她迈入门内,将后背毫无保留地留给这个刚遇到的陌生男人,任凭他对她做任何事。她想象自己是一只被弹弓击落的小鸟,坠落着,不停地坠落着。她站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身后的男人关上门,走入房间,开了灯。灯下是一把包覆着棕色皮革的躺椅,形态如一匹被截去了四肢与头尾的马。春夏环顾四周,看见角落里确有纹身用的器械。架子上摆着墨水瓶,拍立得相机。贴在墙上的照片中拍下身体各处局部。“挑一个你喜欢的图案吧。”男人说。春夏叹了口气,掏出香烟,男人递来打火机。“你也为自己纹身?”她问。“我总是为自己纹。”他说。春夏再次注视男人的身体。那是在完全封闭的空间,房间里只有一台在门楣上方缓慢旋转着的换气扇。室内闷热,她感到黏腻的热汗正从自己的双腿内侧淌下。“我要一个不一样的。”她说。男人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问,“想纹在哪里?”男人的笑令春夏厌恶。她转过身去,有意避开他的脸,脱掉衣服。随后,她趴在了灯下的那把椅子上。仁小姐仁小姐的臀部被丈夫小腹上的汗水湿透了,那是粘稠又冰冷的汗水,很让人不舒服。自结婚以来,丈夫就日复一日地发福,肚子上的脂肪越积越多。每隔三个月,都要重新换一套更大尺码的西服和衬衣,纽扣绷坏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丈夫本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可是伴随体型的变化,他的人格似乎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如今他变得优柔寡断,大小事务,总要反复询问仁小姐的意见。即使仁小姐置之不理或故意讥讽他,他也至多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就这样被搁置下来,如同丈夫肚子上的脂肪日益堆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仁小姐不明白。此刻,这个赤身裸体趴在她身上的肥胖男人究竟是谁?他不可能是自己的丈夫。仁小姐想。在关灯的卧室中,她有一种正被陌生人强暴的错觉。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钝痛,泪水从她眼角挤出。丈夫忽然停下,关切地叫她的名字,问她:“疼吗?”他拧开了床头的灯。仁小姐看见自己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立刻失声痛哭。还是因为那个没能活下来的孩子吧。丈夫痛苦地想。他伸手去拭妻子脸颊上的泪水,仁小姐推开了他。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大哭,直到喘不上气来。青先生当青先生与妻子乘坐的航班穿过云层向下俯冲,机舱内猛烈颠簸。青先生仿佛看见机舱顶部裂开一道裂缝,有金色的光芒从裂缝中涌入,形成一个漩涡,即刻便要将他与妻子两人吞没了。他抓紧身旁妻子的手,感到既紧张又幸福。不过这样的情景完全是青先生的错觉罢了,实际上,飞机颠簸的程度并不剧烈,也没有金色的光和漩涡。飞机上除了他,每个人都昏昏欲睡,只盼望能尽快降落。面色憔悴的妻子注意到青先生的异样,心中感到不安。“捏痛我了。”她小声说。青先生回过神来,像个溺水的人浮出水面。他说了声抱歉,但紧抓着妻子的手却没有松开。不久后,飞机在岛上的机场安全着陆。或许我们看到的都是我们愿意看到的,我们听到的都是我们愿意听到的,所谓“错觉”,从未扭曲过世界的本来面目。乃是我们的心首先相信了什么,随后世界才如其所愿,呈现出相应的面貌。就在几天前,这医院里接受令人绝望的治疗。动过开颅手术后,一连几个晚上,妻子浑身插满了管子,需要呼吸器和镇痛药物才能入睡。她很可能就在那样昏睡中死去。青先生守在妻子的病床旁,紧盯着监控生命体征的电子仪器,映在青先生眼中的折线忽上忽下。在最后关头,他拔去了仪器的电源插头。青先生唤醒妻子,医院仓促逃离。查询了近期的航班,以及所有可以免去复杂出入境手续的旅游目的地,最终,他们选择了这座位于南半球宽广海域上的小小岛屿。简单收拾了行李,两人登上了飞机。十小时后,当他们从飞机上走下来时,散发椰香的阳光迎面洒落在两人脸上。青先生看上去意气风发,似乎已将妻子所患的重病抛到脑后。妻子却是一脸迷惑神情,望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岛屿,轻轻地摇头。二
塔希提
青先生被请入屋舍,塔希提从吊床上起身。二人在前厅茶席前相对落座,塔希提苍老的脸正好倒映在青先生那张宛如明镜的碧玉面庞之上。他已有多年没在镜中见过自己的脸,一时只觉得那是个陌生人。“我竟已这样老了吗?”他叹气说。
“镜花水月,一场幻影而已,本就是没有始末的事,又何来老去的说法?”
“先生说得是。”塔希提赞同道。
苏梅与塞班为他们奉茶。茶盈杯中了,苏梅道:“先生请饮茶。”
可是要如何饮呢?苏梅目盲,并不知青先生脸上全无口鼻。塔希提也不提醒,只是静观其变。
却见青先生从容不迫端起了茶杯,便如常人一般,往大约是唇齿所在之处送去。塔希提正留心观看,自己并未举杯饮茶,却忽觉唇边一阵热汤涌入,青先生饮的茶竟通过他脸上的面影灌入了塔希提口中。
“好茶。”青先生淡淡地说。
塔希提的面影在青先生的脸上露出惊色。
青先生刚放下茶杯,苏梅即寻杯落之音,又为他斟上。他再去端那杯茶时,塔希提拦住了他:“果然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谢先生指点,老朽饮一杯足矣。”
青先生便放下茶杯。
“敢问先生从何处来,如何寻得这荒僻岛屿,老朽可能为先生做些什么?”
“在下并非来自他处,也和塔希提先生一样,被困在了这座岛上。在下循着塔希提先生这满室的药香而来,是为求医。”
塔希提细瞧青先生的脸,果然在那碧玉面庞之下,瞧出了伤淤之色。他微一皱眉,道:“断臂易治,心病难除。请先生见谅,老朽年迈,顷刻间油尽灯枯,恐无时日再为先生医治。”“塔希提先生误会了,”青先生说,“在下并非为自己求医。无论如何,还请塔希提先生随在下走上一趟。能寻得塔希提先生,实属不易。”说着,他拔出了挎在腰间的利刃。苏梅拉住立刻就想扑上去的塞班。“你这人好生无礼,父亲说不医就是不医,你想干什么,还欲持刀胁迫父亲吗?”苏梅道。“苏梅姑娘双目虽盲,心中却是比从前敞亮。”青先生说。“从前?你怎知我从前如何?先生莫再胡说,放下刀,速速离去吧。”“苏梅姑娘,塞班先生,在下从前确已识得二位。你们大可不必多虑,今日在下既是为求医而来,又怎能伤塔希提先生一分一毫。只是前尘往事纷纭复杂,此刻单凭言语终难传达。在下先前说,欲向塔希提先生呈上一物,便是在下手中的这把短刀了。”这把短刀又有何奥妙?塔希提及他的一对儿女,都不解地望向青先生手中之物。便在此时,青先生忽然一跃而起,将手中利刃刺出,直指塔希提的眉心。春夏另一个世界,就存在于人们瞬目之间的短暂黑暗。像是从树上掉下的一片落叶,春夏眼前被一片飘忽不定的阴影覆盖。粉末状的事物扑入了她的眼眶,她揉了揉眼,看清那是一只蝴蝶。当时她深入岛上的雨林,不知不觉到了傍晚,落日垂落在密林尽头,四下被一片绛红色的光芒笼罩,愈发昏暗。她进入雨林的足迹,全被灌木和腐叶掩埋。这座岛,这片雨林,便如一场既真实又虚幻的梦境,不由分说地降临到她身上。飞在眼前的蝴蝶将翅上的磷粉扑入她的眼眶。她嗅到一股刺鼻的草药气息。它对她说着什么,不过那是一种春夏从没听过的语言。她忆起童年妈妈带她离开中国,去到日本时的情形。那时候也是这样,忽然置身于陌生的地方,身边的人都说起听不懂的话来。连最亲近的妈妈也迅速改口对她讲起日语。她伸手去抓那只蝴蝶。如果被她抓到,蝴蝶说不定会被她捏碎。虽然是在雨林中,她却穿着一身从昂贵名牌店买来的黑色连衣裙。裸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她丢了她的高跟鞋,追着蝴蝶,赤脚向前跑去。天色越来越暗,她摔倒了又爬起来。潮湿极了的空气,聚集在她红肿的眼眶周围。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前方的蝴蝶,忽而化身为一名男子,站在阴影中向她招手。草药的气息更浓烈了。她凭着一股倔强的劲,紧追着它不放。“你是什么人,等等我!”她喊道。这时候树丛中“咻”一声响,射出一支羽箭,命中了她。仁小姐
整个四月都在下雨,天空始终阴沉沉的。
这些天,仁小姐时常站在厨房窗前,失神地望着对面邻居阳台上那些怎么也晾不干的衣物。它们是一件橄榄绿的夹克,一件式样普通的白衬衣,一条洗旧的牛仔裤,以及单独一只——在阴沉的天气中格外显眼的酡红色的袜子。
据仁小姐推测,那些衣物的主人必然是一名年轻的单身男性。这个月前,那间公寓还空着,他是新搬来的邻居,仁小姐还没真正见过他的模样。
不过她总在脑子里想象,有一天那些衣物晾干了,男人将它们穿上身时的情景。她想象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或许稍有些落魄的气质。他的身材一定很好,绝没有丈夫那样好似怀了孕的大肚腩。
她有些为他担心另一只袜子去了哪里。会不会被风吹到阳台外面去了呢?他们的公寓在十七层,掉下去很难找回来的。
她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手握料理刀,在案板上切一根山药。从山药中渗出的粘液粘在皮肤上,令左手烧灼痒痛起来。她用另一只手去挠,结果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料理刀也掉在了地上。
“不如去散散心吧?”夜里,丈夫回来后对她说。
“去哪里,你的工作不是很忙吗?”仁小姐那时刚洗了头,正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丈夫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等她吹干头发,走出浴室,发现丈夫在电脑上查看机票信息。“不想去。”仁小姐忽然烦躁起来,对丈夫说。
“那么希腊呢,或者加勒比海的巴巴多斯?阳光明媚的沙滩,蔚蓝的海,想想都令人心情大好啊。这地方天天下雨,空气里都是一股霉味,是该去别处散散心了。”
仁小姐脑海中浮现出和只穿了一条沙滩裤的丈夫一起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附近连把能躺下来的椅子也没有,烈日炎炎。“要去你自己去好了。”她说。
丈夫滑动鼠标的手停了下来。仁小姐换上睡衣,服用了两片含巴比妥酸盐的药物,早早上了床。
那晚,丈夫在客厅里待了很久,不知道在干什么。仁小姐一个人睡着了,并且做了个奇怪的梦。
青先生
“左眼,右眼,心眼?”
“没错,这就是深波,奇波,舞波的意思。”
肤色黝黑的原住民司机解释道。
青先生和妻子即将入住的酒店名为“深波奇波舞波”,是一幢位于海岸与雨林交界处的椭圆形白色建筑物。
从机场把他们接来这里的原住民司机继续解释道:“在我们的岛上,眼睛是祖祖辈辈供奉的图腾,对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居民而言,具有十分特殊的含义。传说最初正是浑身长满了眼睛的佐佐舞波女神,睁开了这座岛屿的眼睛。然后才有了沙滩,雨林,树蛙,和生活在岛上的人。在我们的传统中,人除了眼睛,什么也不是。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佐佐舞波女神身躯上的一只眼睛。有时候——当我们被其他眼睛注视着的时候,我们也是眼睛里的眼睛。”
原住民司机一边说话,一边取下了车上的行李,领着他们向深波奇波舞波酒店的入口走去。
说起来,眼前的这座酒店,外形也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这地方太奇怪了……”
走在后面的妻子扯了扯青先生的衣服,小声说。
“多少是有些奇怪,与其说是酒店,看上去倒像是歌剧院之类的建筑。”青先生语气轻松地笑道,“不管怎么样,先进去看看吧,说不定会很有趣呢。”
妻子依然感到不安,抓紧青先生的手,一路都紧挨着他。
入口处的玻璃门是配备了红外线感应的自动门,门无声无息地开启,又在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酒店大厅相当宽敞,装修和陈设大体属于现代主义风格。干净的乳白色地毯,猩红色的皮沙发,略有些浅蓝的纯色墙面,几盆热带植物盆摘,设计新潮的吧台,总体而言,给人简约前卫的印象。不过大厅正中显眼的位置,突兀地立着三根石柱,看上去非常古老,令人联想起吴哥窟那样的遗迹,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酒店前台就在那三根石柱的前方,他们走近了,见到石柱上密密麻麻雕刻着许多眼睛。眼睛有大有小,有的闭着,有的睁开,睁开的眼睛中瞳仁的颜色也略有差异。
见他们好奇地打量,站在前台处身着制服的年轻小姐介绍道:“深波奇波舞波酒店是在佐佐舞波女神的神庙遗址上建成的,当初设计这座酒店的设计师特意保留了神庙的三根石柱,它们可是本酒店的镇店之宝。”
“原来如此。”青先生将自己和妻子的护照递给前台小姐。
“这样没关系吗?”妻子不无担忧地问。
“您的意思是?”
“做出破坏神庙,建起酒店这种事,不会亵渎神明吗?”妻子说。
“我们并没有破坏神庙,恰恰相反,之所以建这座酒店,最主要的目的正是为了保护神庙。深波奇波舞波酒店乃是为了保护佐佐舞波女神的神庙而存在的蛋壳。不久您就会明白了,这里可是孕育着佐佐舞波女神意志的所在。”
前台小姐利落地登记完相关信息,将护照和房卡一起交到青先生手上,转而对仍站在我们身边的原住民司机说:“塞班先生,看来您没有好好对二位客人说明情况啊。这本该是您的工作,不是吗?”
名叫塞班的原住民司机朗声笑道:“抱歉,抱歉。不过嘛,也不必操之过急。”
“什么情况?”妻子警觉地问。
那位从头到尾都面色冷峻的前台小姐看向她,微微皱了下眉,又叹了口气。她那模样就像没耐心的教师对待天资鲁钝的学生似的。
“欢迎光临,二位。”最后,她一点也不热情地说了这么一句。
三
塔希提
青先生将利刃刺向塔希提眉心,这全神贯注的一刺,划开一片薄膜状的宇宙。塔希提见到世界的后面,还有层层叠叠的世界。便在这短暂的一瞥之间,忆起了过去数世轮回的诸多往事。
他想起来了,面前的无面人,正是当时在林中射出羽箭的男人。另外,他们还有过一次更短暂的会面,在一个错得离谱的时间,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因此酿出了可怕的悲剧。
“住手!”塔希提对怒拳迎上的塞班喝道。
“你这恶人,放开我父亲!”塞班拳头举在青先生头上,气得浑身颤抖。
“休得无礼。”
“可是父亲……”
青先生并不理会塞班,他收回手中的短刀,向塔希提一拜:“得罪了,还请塔希提先生,了在下这个心愿。”
“塞班,苏梅,你们先退下,我与这位先生有话要说。”
“父亲!”
“你们还不明白吗,这位先生非但无意伤害我,此行更是来为我续命的。即使为父想立即辞世,这位先生也绝不肯答应。”
虽然仍心有余悸,但苏梅与塞班还是遵从父命,退到了门外。
屋里只剩下塔希提与青先生两人。清朗的晨光穿透木窗格,洒落在两人身上,勾画出缓缓转动的阴翳。
“让我看看你的伤。”塔希提说。
“在下无碍。”
“你没有心跳,是那时伤的?”
“塔希提先生不必介意此事,在下亦不曾怨过先生。”
“你颈项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青先生像已将那伤口忘了,听塔希提问起,才摸了摸脖颈,摸到一处如岩石般坚硬的伤口。他确认似的点了点头,说:“此事也怪不得塔希提先生。”
塔希提再无法直视青先生的脸,转过头去,望向窗外,陷入了沉默。这时间里,青先生同样默然坐着,脸庞中映出的空虚景象仿佛一座深渊。
“你们这是何苦呢?”塔希提喃喃道。
“在下并不知他人有何情由,但隐隐也感觉到了,似乎对每个人来说,塔希提先生都是这一切的关键。”
“我?”
“没错,正是塔希提先生。”
“荒唐……”
“恐怕是多少有些荒唐。”
沉默。光束中的尘埃旋转着。塔希提的双肩像瘪掉的轮胎渐渐耷拉下去。
“说吧,你想让我随你去哪里,救治何人?”
青先生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在这片雨林的尽头。塔希提先生,在下希望您能治好我的妻子。”
春夏
春夏八岁那年随母亲来到九州岛上的长崎,母亲嫁给了当地一间大企业的社长。
初到日本的那段时间,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对春夏格外严厉,苛刻地要求她学习日语。母亲开始常用日语与春夏交谈,如果她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就会对她摆出一副既冷漠又厌恶的神情。相比之下,每天请来家里教导春夏的家庭教师倒还温和许多。春夏那时候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流泪,每天眼眶都是红肿的。后来因为哭得太多,以至于视物不清,到了要看眼科门诊的地步。
说起来,在那个新的家庭里,除了母亲,其余人待春夏都还不坏。继父虽然工作忙碌,很少有机会与春夏亲近,但每逢大小节日,总记得为春夏准备礼物,且无一不精致昂贵。
继父有个名叫石田拓也的儿子,那时候十六岁,在东京的寄宿学校上学。春假期间,他回到家中,第一次见到这个从中国来的妹妹,就对她鞠了一躬。石田拓也还特意学了几句蹩脚的中文,对春夏说往后请多多关照,你长得真可爱,见到你太开心了这样的话。
这个十六岁的大男孩身材清瘦高挑,皮肤白皙,眉发乌黑,笑起来脸颊两侧有两个好看的酒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后来他们一起去赏樱花,他为她买来浅草的千岁糖和红豆馅的和果子。春夏的脸上正是从那时起才渐渐有了笑容。
那是一堆木柴吗?
是柜子吗?
不,像是一张桌子。
桌子上的东西是……
是什么动物?
空气里充斥着潮湿的木料和血腥气味……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眼前的黑暗雾蒙蒙的,事物的轮廓影影绰绰,很难看清。
这是一间林中的猎人小屋。
她挪动身子,想从木板床上爬起来,可她的双腿竟毫无知觉,肩膀和背部则疼得厉害。她吓得大叫了一声。
这时候坐在暗处椅子上的男人,拧开了一盏罩着玻璃罩的煤气灯。
春夏瞪大了眼,瞳孔剧烈收缩。首先映入她眼中的是桌子上躺着的一头死鹿。
男人提着灯向她走了过来。
仁小姐男人穿上了对面阳台上那些还没完全晾干的衣服。他丢了一只袜子,所以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上穿着那只酡红色的袜子。他们在距离仁小姐居住的公寓楼不远的公园里。天空阴沉沉的,吹着湿冷的风。草地上有人在放风筝。仁小姐站在一株高大的尤加利树下,头顶上顶着一颗红苹果。男人站在距她十米开外的地方。他眼上蒙着黑布,举起一把弓。他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对准仁小姐头顶的红苹果,绷紧了上臂的肌肉。弓弦拉满,张力持续着。这一箭姿态决绝。仁小姐心跳加速,屏住了呼吸。他将射穿她。而她将浑身酥软倒在铤而走险的爱情之中。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已是燥热难耐。醒来时,身边的丈夫鼾声正隆。仁小姐面色潮红地躺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她离开床,披上一件衣服,去了厨房。男人的衣物仍晾在对面阳台上。窗外天空已微微泛白,看起来今天会是个晴天。她从药瓶里倒出六粒白色的椭圆形药片,在案板上用刀背将它们碾碎。大约十个月前,仁小姐经历了一次难产,孩子最终没能保住。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服用这种含巴比妥酸盐的药物。她将碾成粉末的药融在一杯冰水中,眼望窗外,小口地喝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也不再口干舌燥。过了一会儿,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她隐约瞧见对面阳台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她揉了揉眼睛,看清那是一只白色的猫。“没想到他还养了猫啊。”仁小姐自言自语。猫立在阳台护栏上,也在往仁小姐这边瞧。它叫了一声。仁小姐对它挥了挥手。接着,那只猫纵身一跃,跳到了挂在大楼外墙上的空调机上。“当心啊!”仁小姐惊呼道。那只猫稍稍伸展四肢,又身手矫捷地跳到了临近的另一台空调机上。仁小姐走到窗边,向外面伸出双手,猫经过几番跳跃,最后落在了她的手中。青先生那天傍晚的时候,青先生和妻子在岛上的餐厅用餐,两人点了海鳗汤,番茄酱配小虾煮成的鱼和肉饼,以及两杯智力产的白葡萄酒。餐厅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椰林,前方是狭长的银白色沙滩,夕阳染红了大海边缘的天空。“这说不通。”妻子将酒杯举在眼前,透过其中晃动的金黄色酒液看着窗外的风景。钢琴师正在演奏李斯特《爱之梦》的段落。“说得通也罢,说不通也罢,现在不是挺好吗?”青先生细细咀嚼着盘中的食物,说道。“你再给我讲讲那是什么样的药?”“很稠,墨绿色的,虽然没有加热过,但喝起来却是温吞吞的。怎么说好呢……简直像活吞下一只蛞蝓似的。没什么怪味道,大概有点淡淡的苔藓味吧。”“你也喝了?”“我先喝了一口。毕竟是那样奇怪的东西,不放心贸然喂给你喝。总之,我喝下后,既没有觉得恶心,也没有肚子痛,就想,让你试试好了。那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一点也不记得喝药的事,不奇怪吗?”“你当然不会记得,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喝下药我就醒来了吗?”“也不是立刻就醒来,过了差不多一分钟吧。”“太神奇了。”“可不是吗。”青先生点头说。他抬手招来侍者,点了甜点,并要了另一杯白葡萄酒。钢琴师开始演奏大概是德彪西的曲子。“我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了。”妻子说。“陪我吃吧,我可是饿坏了。”妻子点头。“那个,也可以给我?”青先生指着妻子盘中剩下的食物。“好啊。”她端给他。青先生接过盘子,向妻子道谢,继续心满意足地吃起来。妻子有些忧郁地望着他。“你仍然不相信我说的?”青先生嘴里嚼着食物,问道。“我不知道。”妻子摇了摇头,说,“就连这座岛,也不像是真的。”青先生笑起来,“这座岛还能有假?你大病初愈,想太多啦!”“是啊……”妻子对青先生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青先生的目光停留在了妻子脸上。“你知道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的故事吗?”“那是什么?”妻子摇头。“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本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一日,欧律狄克在河边被毒蛇咬伤,死去了。俄耳甫斯无法忍受丧妻之痛,便去冥府寻找妻子的亡魂。经过一番艰难险阻,他以真心打动了冥王和冥后,他们同情他,允许他将欧律狄克的灵魂带回人间。只不过,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青先生说:“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冥府前,绝不能回头看她一眼。否则,她就将永远留在死亡之地。”“啊!”听到这里,妻子叫了一声。福与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