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作家陈景起
陈景起,河北人,中年之后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读者》等全国报刊发表作品。
陈景起九个年
斗年
“文革”开始后,每逢过年,上边提倡过“革命化”春节。
过“革命化”春节,就是不许串门拜年,不许走亲访友,不许燃放烟花爆竹,不许敲锣打鼓,不许在门上贴“福”字和旧春联,要贴春联必须是毛主席诗词或毛主席语录,把“福”字改贴成“忠”字。不许说拜年的话,更不能磕头,例如:“过年好,恭喜发财!”等“旧话”不能说。说新话,比如:“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或背诵毛主席语录。生产队要出工到大年三十,初一歇一天,初二接着开工,小学生也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当时叫“向贫下中农学习”。数九寒天,生产队没有活干,就让社员们用锄头、铁锨在湾边刮湾土,再用小推车运到牲口棚旁边,已备垫牲口圈。
大年三十,社员和学生们都在湾边刮湾土,寒风刺骨,人们都冻得打哆嗦,不时地跺跺脚。女社员梅英说:“一冬天闲着没事老开会,到了年了让人们在湾里受这个罪,地冻得邦邦硬,刮也刮不了多少土,这年过得真没意思。”这时,爱说爱闹爱编顺口溜的五十来岁社员王铁刚,外号“贫嘴”,他也打开了话匣子,他大声唱起了顺口溜:“社员们,不要烦,俺说段顺口溜咱们欢欢喜喜过大年。往年过年。今年过蔫;往年过年放鞭,今年过年刮湾;往年过年敲锣打鼓,今年过年湾里挖土;往年过年吃炖肉,今年过年‘破四旧’;往年过年去走亲,今年过年‘立四新’;往年过年喝酒,今年过年浑身发抖;往年过年吃水饺,今年过年跺跺脚;一冬天老开批斗会,大过年的让人们受大罪。”说到这里,逗得人们哈哈大笑。这段顺口溜也被村里巡查的“造反派”骨干二狗子听到了,他大声喊叫起来:“都别笑了,‘贫嘴’这是散布‘反动言论’,他反对过‘革命化’春节,就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满,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忠,咱们要在这里开现场批斗会,让‘贫嘴’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这时辣椒婶对着二狗子说道:“‘贫嘴’一个说笑话的事,大过年的逗着大伙儿一乐,你小子还‘上纲上线’?你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的,你想干嘛?要斗就斗俺吧。”二狗子听辣椒婶这么说,便气势汹汹地对着辣椒婶大喊:“‘贫嘴’散布‘反动言论’你不进行斗争,你‘阶级立场’站哪去啦?你还有没有‘革命斗志’?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包庇坏人,那就连你一块斗!”“你敢!”说话的是村里的社员大柱子,他说:“辣椒婶在村里当过妇联会主任,给乡亲们做过很多好事,她说的对,‘贫嘴’说个笑话逗大伙儿一乐,好你个二狗子,你没完没了地斗这斗那,要斗也斗俺吧!”二狗子用手指着大柱子叫喊:“你认为俺不敢呀?斗你就斗你!”此时,梅英大声说:“二狗子!你真不要脸!俺看辣椒婶和大柱子说的对,不要嘛事都扣大帽子,批斗人,大过年的,让人们干活不算,你还要开批斗会,俺看你是没事找事,你要是愿意斗人,连俺一块斗吧。”这时社员们也都过来把二狗子围了起来,大伙儿对着二狗子高喊:“斗俺吧!斗俺吧!你一个人斗大伙儿吧!”二狗子见这阵势,他挤出人群,边走边说:“反啦,都反啦!你们等着。”就这样,二狗子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那个年代,“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就是这样斗来斗去的。而那个“斗”的春节过去了很多年了,回想起来,觉得心酸又荒唐。
苦年
记得那是“文革”开始后的第二年,村里一伙儿“根正苗红”(贫下中农)的人,成立了“造反派”组织,他们打着“狠抓阶级斗争”的口号为幌子,以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为理由,到处揪辫子,扣帽子,打棍子,捕风捉影,张贴“大字报”,随便揪斗社员,并进行了疯狂的打、砸、抢。闹得村里混乱不堪,生产没人敢管。
一天,公社里派来了工作组,说是帮助村里搞好“斗批改”工作。他们组织全村社员召开群众大会,要群众给“造反派”提意见。我爹给“造反派”提了意见,指出了他们胡揪乱斗打砸抢的事。
公社工作组走后,“造反派”对我爹开始了疯狂的报复,他们栽赃陷害,捏造罪名,以各种理由,给我爹扣帽子,多次揪斗我爹,并多次抄家。
那年腊月二十八,以大壮为头子,“瞎二狗”为主要干将的一伙“造反派”闯进我家,他们抄走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就是连糁子面子也给抄走了,连几棵白菜也不给留下。多亏院子里挖了一个井式山药窖,窖里放了一些山药和胡萝卜,因为山药窖窖口小,刚刚钻进一个人去,窖口上面盖了一堆烂柴禾,没有被“造反派”看到,才算保住了一些吃的东西。大年三十,我娘煮了一锅山药和胡萝卜,还算没挨饿。
吃了大年三十后晌(晚上)饭,我在屋里听到爹娘在堂屋里说话,爹对我娘说:“赶明儿是大年初一了,总不能让孩子还吃山药、胡萝卜呀?你出去借点儿面吧。”娘说:“这年头儿,谁家富裕呀?谁家的白面也不多呀,管谁去借呀?真张不开嘴呀。”我听到这里,心里酸酸的,心想:总盼着过年吃顿饺子,这回完了,饺子都吃不上了。都怪爹给“造反派”提意见闹的。
忽然我听到有人敲门,娘打开门喊了声:“嫂子。”来人说:“俺看见‘造反派’们抄你们的家了,这帮人嘛事儿也干得出来,大过年的连吃的都抄走啦,这年怎么过呀?俺也没有多少白面,给你家送一升面来,俺知道一家子吃饺子不够,大人吃不吃饺子没什么,也得让孩子大年初一吃顿饺子呀。”我听得出是邬大娘的声音。我又听见娘说:“嫂子,俺拿嘛还你呀?”邬大娘说:“别提还不还的,谁家还没个难处呀?包饺子还有白菜呗?”娘说:“白菜也让‘造反派’抱走啦,还剩下点儿白菜帮子,也能包顿饺子。”邬大娘又说道:“俺回家再给你拿棵白菜来。”邬大娘要走。我赶紧从里屋出来送邬大娘,还没等邬大娘出屋,黑爷和二爷进了屋。黑爷也端着一升面,二爷抱着两棵白菜,还拿着一小块猪板油。二爷说:“俺俩商量着,给你家送点儿面菜来,他拿面,俺拿菜,俺还拿了一块猪板油,包几碗饺子过个年吧。”黑爷说:“面不多,能吃上口饺子就算过年啦,老话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呀。”爹和娘都欢喜得不得了,娘对我说:“你邬大娘、黑爷、二爷对咱不赖歹哩,你要记住他们的好呀!”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重重地点头。
我娘把猪板油在锅里练出了腥油,用油渣白菜加腥油包了饺子。
大年初一早晨,一家人总算吃上了饺子。
那年春节,虽说很苦,可有乡亲们帮忙,却成了我一辈子温暖的记忆。
喜年
年2月12号,农历腊月二十五日,我所工作的单位放十天年假,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一年半了,每月工资二十多块钱。
腊月二十五,快过年了,回家时我买了八斤猪肉,当时的猪肉是七毛五一斤。
我提着一大块猪肉回家,爹娘见了欢喜得不得了。爹说:“‘文化大革命’十年啦,咱家没过一个好年,都是提心吊胆地过年,就怕‘造反派’来抄家,可这帮土匪(指造反派)偏偏不让咱过顺当年……”爹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我看见爹的眼圈红红的。娘也掉泪了,娘用袄袖子擦眼泪,此时,我的脑海里回想着十年来,爹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给“造反派”提意见,得罪了他们,“造反派”们就疯狂地报复我爹,揪斗我爹,并多次抄家,十年来没过一个心静年。想到这里,我的鼻子酸酸的,泪水也模糊了我的双眼……
爹说:“都别摸眼泪啦,咱应该欢喜才是呀,秋后那会儿,中央宣告‘运动’结束啦,景起也上班挣钱啦,又买了这么多猪肉,咱今年过个欢喜年吧。”娘擦着眼泪说:“今年咱家是双喜年呀!”我不解地问娘:“又不娶媳妇儿,那来的双喜呀?”娘对我说:“不闹‘运动’啦,咱能过个顺心年啦,这不是大喜事呀?这二喜哩,你上班一年多啦,今年拿回家一个奖状来,你当了先进啦,这不是双喜吗?”我听娘这么一说,又笑了。娘接着说:“今年咱过个喜庆年,到大年三十晌午(中午),咱把帮过咱家的你邬大娘、黑爷、二爷、你菊花婶,还有王胜民,都叫咱家来,俺炖锅猪肉犒劳一下他们,咱不能忘了人家对咱家的好呀。”
爹对我说:“你娘说得对,咱家过不起年的时候,你邬大娘、黑爷、二爷送菜送面送油,咱家大年初一才能吃上顿饺子。‘造反派’陈二楞把你往井里扔的时候,是你菊花婶救了你,还有‘造反派’‘一根棍’,他冤枉你的时候,是王胜民给你作证,才没有冤枉你。他们都是咱家的恩人呀。赶明儿(明天)俺去赶集,打二斤酒,称几斤豆腐,再买点儿干粉,家里还有白菜哩,咱请请恩人们,过个欢喜年。”
大年三十吃了早晨饭,爹娘就忙活着切猪肉、切菜。我也帮忙抱柴禾。娘说:“猪肉要小火慢慢炖,功夫长点儿才好吃哩。”娘把猪肉收拾到锅里,炖了一大会子,猪肉的香味就出来了,真馋人呀。娘对我说:“你早会儿把他们叫来吧。”爹说:“俺沏上壶茶。”
我一路小跑地去了邬大娘、黑爷、二爷、菊花婶、王胜民家,把他们都叫来了。
爹娘亲热地把他们都让到热乎乎的炕上。我在炕中央放上吃饭桌子。爹端上了沏好的茶水。我给每个人都斟满了茶水。
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家里这么喜庆的场面。
人们都乐呵呵地谈着过年的事。
快到晌午了,娘盛了一盆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炖猪肉,放到桌子上。爹拿来了烫好的酒。我接过酒壶,给每个人都斟上一盅酒。随后,娘又端上了一盘白菜豆腐,一盘炒鸡蛋和一盘凉拌干粉。爹举起酒盅,说:“闹‘运动’十年来,多亏了你们的帮忙,俺家才能走过来,要不……”爹说到这里哽咽了。黑爷见我爹说不出话来,就安慰我爹说:“苦日子都过去啦,就别提啦。”二爷说:“今年好啦,‘运动’总算到头啦,往后好过啦。”邬大娘说:“大年三十别提烦心事儿,今年过个欢喜年吧。”王胜民说:“景起都上班啦,应该欢喜呀。”菊花婶说:“过了年,俺给景起寻摸(介绍)个媳妇儿。”菊花婶的一句话,把大伙儿都说笑了,我却臊得脸发热了。爹照应着人们喝酒吃肉,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我拿出三个二踢脚,在院子里点着,“咚——嘎——!”
今年真是个欢乐的喜年啊!
胡年
一九六六年初秋,一场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全中国。
到了冬天,村里的大壮和“一根棍”,仗着是“贫农”出身,成立了“造反派”组织,把村里闹得人心惶惶,生产无人敢管,“狠抓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张贴“大字报”成风。
年前,“造反派”们锯了几棵杨树,砍掉树头,埋在了大街上,又在上面横着绑上树杆子,在树杆子上面吊上秫秸箔,箔上贴上几个大字:“大字报专栏”,还有一张“造反派”的告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新的阶段,现在到了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开展全面夺权斗争的关键时刻,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向新高潮,今年过年,不准燃放鞭炮,不准串门拜年,不准走亲访友,要“狠抓阶级斗争”,三十不停战,初一坚持干,过年都糊“大字报”,揭发“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的罪行。
“造反派”头子大壮写了揭发老支书陈秋雨处理过他的“大字报”,原因是他拿(偷)了生产队里几块山药。
“一根棍”写了揭发老支书让他当兵,他不愿意去,受处罚的事。
“王嘎杂”揭发老支书处罚他拿(偷)生产队的长果(花生)的事。
“瞎二狗”、陈二楞揭发曾经当过村里大队长的陈书堂是“右派”,说他还没改造好。
“秃葫芦”揭发我爹说“造反派”是瞎胡闹的事,等等。还有很多,有真实姓名的,也有落款写“革命群众”的。
大年三十,就把“大字报”专栏糊满了。
大年初一早晨,陈二楞和“瞎二狗”往住在“大字报”专栏附近的满囤家墙上糊“大字报”,糊满了墙,又糊到满囤家的大门洞上。
满囤不愿意,就把糊在大门洞上的“大字报”给撕了下来。
陈二楞看见了,说满囤是“现行反革命”。
满囤对陈二楞说:“过年都糊红对子,显得喜庆,你们往人家墙上糊白‘大字报’,俺就憋住口气儿没言声,你又往俺家大门洞上糊这大白纸,跟死了人挂吊纸似的,真丧气!”
陈二楞说:“你敢说‘大字报’是吊纸,你真是反动透顶,今儿个俺们就斗你这个‘现行反革命’!这‘大字报’是革命的熊熊烈火,烧死你!走!跟俺见司令(大壮)去!”陈二楞和“瞎二狗”拽着满囤就走,满囤就和他们吵闹起来。
吵闹声惊动了不远处牲口棚饲养员二爷。
二爷来到了满囤他们吵闹的地方,大声喊道:“大过年的,你们拉拉扯扯地干嘛哩!”
陈二楞和“瞎二狗”平时就怵二爷,见二爷来了,就撒开了手。
满囤就和二爷说了一遍刚才的事。
二爷对陈二楞和“瞎二狗”说:“大年初一往人家大门洞上糊白纸,谁也烦得慌,好汉子怕翻个儿,往你家大门上糊大白纸,你愿意昂?别往他家墙上糊啦,把‘大字报’揭下来,都糊到牲口棚墙上去吧,都是在街面上,人们也都能看得见。”
陈二楞和“瞎二狗”知道拧不过二爷,也只好依了二爷。
陈二楞和“瞎二狗”都对着满囤狠狠“哼”了一声,把‘大字报’糊到了牲口棚的墙上。
那年,是一个糊“大字报”的年。
更是一个胡闹的年。
响年
一九七六年十月,中央宣告:“文化大革命”结束。
那时,我已是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了。
年底单位放假十天,我回家赶集置办年货,除了买吃的穿的,我还买了十挂鞭,十把两响,五挂十响一咕咚,满满的一筐头子。
爹见我买了这么多鞭炮,心疼地说:“你真不会过日子,花这么多钱,听个响儿就完啦,这得买多少棒子(玉米)吃呀?”
我说:“爹,今年跟往年不一样啦,‘文化大革命’结束啦,这十年来,因为你得罪了‘造反派’,咱家让他们抄得嘛也没有啦,连饭也吃不饱,哪有钱买鞭炮呀?也没那个心思呀,今年俺也上了一年多班啦,不闹运动啦,咱家也就消停啦,咱还不该欢喜欢喜过个年呀?咱十年没放过鞭炮,今年还不该闹个动响呀?也该咕咚咕咚这十年的晦气啦。”
爹说:“也用不着买这么多呀?”
我说:“俺给帮过咱的黑爷、二爷、邬大娘他们送两挂去,他仨都是一个人过日子,俺也想让他们听个响声,欢喜欢喜。”
在一旁的娘说:“孩子说得对,十年啦……”
娘说到这里哽咽了。我看见娘眼里噙着泪花。
娘又说:“景起,你给黑爷、二爷、你邬大娘送去吧,叫他们也过个响年。”
爹说:“那你就快去吧!”
我先给黑爷送了两挂鞭,一把两响,一挂十响一咕咚。又去了二爷那里,和送黑爷的一样多。他们都乐得合不拢嘴。最后去了邬大娘家,邬大娘见我拿来了鞭炮,说道:“俺一个孤老婆子不敢放鞭炮,你还是拿回去吧。”我说:“到初一早晨,俺先来给你拜年,顺便把鞭炮放了。”
大年初一,起五更,爹娘忙着烧火煮饺子,我把鞭炮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把两响准备好,我对爹娘说:“俺先去邬大娘家,把鞭炮给放了,回来再放炮仗吃饭。”
爹说:“给你邬大娘端碗饺子去。”
娘把饺子盛到四耳罐子里,我提着罐子来到邬大娘家,先给她老人家磕了个头。邬大娘急忙把我拽起来。我又把饺子倒在她碗里,然后,在院里点着了鞭炮,“啪啪啪……咕咚!”邬大娘听到响声欢喜地流出了眼泪,她说:“自从俺那老头子走了,再加上闹运动,真是好几年没有闹动响啦......”
放完鞭炮,我提起罐子往家走,罐子里已装满了邬大娘给的枣卷子。
回家后,我点着了鞭炮,“啪啪啪……咕咚!咚——嘎!”
这响声划破了十年宁静的天空。
娘欢喜地说:“十年啦!过年没个动响,今年响啦!”
红年
改革开放的一九八二年,农村分田到户,粮食大幅度提升,人们再也不为吃不饱饭发愁了,家家有余粮,户户有钱花,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
那年春节前,我工作的单位放年假,我回家过年赶集,置办完年货,还买了十张大红纸和两个大红灯笼。
我拿着红纸找到了村里教过书的书堂大伯,他是村里有点文化的人,毛笔字写得好。我求他给我写几副春联。
书堂大伯很欢喜地为我写春联。
记得,书堂大伯写的第一副春联,上联是:改革开放政策好,下联是:分田到户粮满仓,横批是:丰衣足食。书堂大伯说:“这是俺想出来的词,不算忒好,自个儿家贴还行。”
我说:“大伯,俺想给黑爷、二爷、邬大娘也送几副春联,他们都是一个人过日子,也舍不得花钱买春联。”
书堂大伯说:“行喽,俺再给你多写几副。”他又写了:改革潮涌千山绿,开放风催万户春。横批,四季常青。还有: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横批,招财进宝......
书堂大伯给我写了十副春联。
我回家把院子大门上,屋门上,柴禾棚子门上,连厦子上都贴上了大红春联,我还在院大门上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
我先去黑爷家,给黑爷放下两瓶衡水老白干,在他家的院子大门和屋门上都贴上了春联。
后去二爷家,二爷家没有院墙,我就给二爷家屋门上贴了一副春联。也给了他两瓶衡水老白干。
我回到家,还要去邬大娘家贴春联,娘对我说:“给你邬大娘拿块猪肉吧。”
娘在我买的大块猪肉上,割下一块。
我拿着猪肉,带上两副春联,去了邬大娘家,我给她屋门和院门上都贴好春联。邬大娘看看红春联,再看看猪肉,可能是太欢喜了吧,她笑着的眼里还噙着泪……
我要走时,邬大娘用小簸箩盛了十多个咸鸡蛋,让我拿着,她说:“俺一个孤老婆子,嘛也没有,俺腌了罐子咸鸡蛋,你拿回几个去,给你爹娘尝尝吧。”
可是,说什么我也没要邬大娘的咸鸡蛋。
我走在大街上,看见各家各户大门上都贴上了大红春联。
当我走到菊花婶家大门前,看到她家大门上的春联,上联:红年红月红日子,下联:火天火地火年月。横批:红红火火。
我看得出,这是书堂大伯的笔体,又是他想出来的词。
我心想:今年真是一个红年啊!
腻歪年
记得,那是“文革”开始的头一年,我十三岁。
大年三十,爹娘早早地起来做饭熬肉菜,我也起得早,打扫屋子和院子。
饭做熟了,放上桌子,娘盛了一盆肉菜,放到桌子上,好香啊!
正要吃饭的时候,突然,“造反派”头子大壮带着一帮人闯进我家。
爹急忙迎上前去,问:“大年三十有嘛事呀?”
大壮说:“找你算账!前些日子,公社工作组来咱村坐镇,俺们造反夺权,你对着工作组给俺们提意见,反对俺们造反,说俺们是胡闹,工作组要收拾俺们,到年啦,工作组撤走了,俺看谁还给你撑腰,你反对俺们造反,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你不让俺们顺当啦,你也别想顺当喽,你让俺们难受,你也别想好受,想过心静年呀?没门儿!肉菜倒是挺香,抄走!”
爹娘使劲的阻拦他们,我见势不妙,就往外跑,陈二楞见我跑就追我,他追不上我,就回去了。
我跑到黑爷家,气喘吁吁地求他快去我家帮忙解围。黑爷一听,急忙往我家走。
我又去叫二爷、菊花婶、王胜民。
回到家,我看见“瞎二狗”正往嘴里放猪肉片哩,咯愣着他那只破玻璃花眼,嘴里“哼哼”着,说:“香,香!”
“大咧嘴”和“抽鼻子”拿着筷子在锅里夹肉片吃,“抽鼻子”一边吃一边抽两下鼻子,真腻歪人。
黑爷在一旁喊着:“你们比土匪还厉害哩,土匪见来了人还跑哩,你们真是无法无天,有嘛事儿过年再说,都走!”
二爷说:“你们是皇协军呀?砸明火呀?过年腻歪人昂?走!”
大壮说:“俺们就是来腻歪他哩。”大壮根本不听黑爷和二爷的话,又发号施令地说:“别光顾着吃啦,把肉菜盆子端走!”
“一根棍”在盆里捏了块肉放嘴里,又端起了肉菜盆子。“大咧嘴”和“抽鼻子”拿碗要想盛锅里的肉菜。
大壮喊道:“拿碗多麻烦呀,把锅揭啦,端走!”
陈二楞听见大壮的喊声,把“大咧嘴”和“抽鼻子”扒拉一边,捏了一块肉放嘴里,然后俩手使劲揭锅。
“别动!你们这是干嘛啦?!”王胜民喊道。
王胜民一喊,陈二楞不敢揭锅了。
王胜民是村里出了名的壮汉子,他耿直,爱打报不平,就是大壮和“一根棍”也都怕他三分。
王胜民说:“大过年的,你们干得这事也忒缺德啦!”
菊花婶说:“他给你们提意见,也是工作组让提的,他又不是坏人,大过年的来抄家,这是人干得事儿昂?!有嘛事儿不能过年再说呀?”
这时,又来了一些社员,都说这事儿干得太没人味儿。
大壮见人越来越多,都看不惯他们的做法,他就对“造反派”们喊道:“走!过了年再说,逃过了三十,躲过不过十五,这事儿没完,早晚斗他!”
就这样,一帮“造反派”抹抹嘴,歪脖横郎地走了。
多亏了黑爷、二爷、菊花婶、王胜民和一些社员们,为我家解围,赶走了“造反派”们,这个年才能过得去,如果不是这些好心人帮忙,恐怕连年饭也吃不上了。
但是,还是过了个腻歪年。
欢喜年
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大集,是三八集。
那年腊月二十八,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了。
莲花是我的小玩伴儿,吃了早晨饭,莲花找我玩儿,她说:“咱去集上玩儿呀?”
我说:“行喽。”
我对娘说:“俺想买挂炮仗,给俺几毛钱吧。”
娘给了我四毛钱,对我俩说:“你俩去赶集,拉着手,别跑没啦,早点儿回家,记住昂?”
我说了声:“记住啦!”便拉着莲花的手就往集上跑。
哦,集上可真热闹,卖嘛的都有,有卖猪肉、羊肉的,卖烧鸡的,卖香肠的,卖豆腐、卖粉条的,卖衣裳的,卖针头线脑的,卖花、卖画的,看得我俩眼花缭乱。
我俩来到包子铺跟前,热气腾腾,包子的香味飘满整个集市,真馋人哩。
我拽着莲花往炮仗市走,走着走着,看见一个吹糖人儿的,莲花就不走了,我对她说:“快走呀,去买炮仗放着玩儿多好哇。”
莲花说:“俺不喜欢放炮仗,俺愿意看吹糖人儿的,好看着哩。”
我“嗯嗯”地答应着莲花,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看着吹糖人儿麻利的动作。吹糖人儿的手里捏着个软绵绵的小糖团,团团捏捏,一拉,糖团拉出一个细管来,放到嘴里,边吹边捏,一会儿吹成一个孙猴子来,还拿着金箍棒,真好看哩。刚吹完,插到竹签子上,就有人买走了。
吹糖人儿的手艺真好,有人要什么,他就吹什么。有个小孩儿,要小老鼠上灯台,吹糖人儿的很快就吹出来了。
莲花对我说:“俺想买个糖人儿。”
我说:“你买糖人儿就买不了炮仗啦。”
莲花说:“不买炮仗啦,你给俺买糖人儿吧。”
我不愿意买,莲花就缠着我,她念叨着:“买个糖人儿吧,买昂。”
我拧不过她,只好应了她。
莲花对吹糖人儿的说:“给俺吹个大马。”
我对莲花说:“吹个大马还不跟吹个孙猴子好看哩,猪八戒也行呀。”
莲花说:“俺就喜欢大马。”
吹糖人的吹了匹大马,插上竹签子,两个前蹄抬起来,像骏马奔腾,栩栩如生。吹糖人儿的递到莲花手里,我递给吹糖人儿的两毛钱。
莲花乐得合不拢嘴,她上来就舔马脑袋。
我说:“这大马多好看呀!你吃了马脑袋就不好看啦。”
莲花说:“你属马的,俺就舔马脸,真甜呀!”
我说:“让俺也尝一口呗?”
莲花不让,我心想:莲花属猴的,我让吹糖人儿的吹个猴子爬杆,我豁出去啦,不买炮仗啦。
吹糖人儿的很快吹了个小猴子,很精神,猴子屁股上还抹上了红颜色,挺好看哩,我又花了两毛钱。
莲花说:“你不是喜欢猪八戒昂,怎么买了个猴子呀?”
我说:“你属猴的,俺也舔猴脸。”
我俩都拿着糖人儿,在集上逛,一会儿,我就把糖人吃完了,猴子屁股上的红颜色,弄了我一嘴唇,我用手抹了抹嘴,抹了一脸红颜色。
莲花笑着说:“看你把脸都抹红啦,真像候屁股哩。”
莲花说完笑着跑了,我在后面追她。
“嘿嘿——咯咯——”我和莲花奔跑在喧嚣的大年集上。
哦,儿时,那欢喜的年。
富裕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农村分田到户,粮食大丰收,人们的生活富裕了。
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好几年了。
爹娘不但忙活种地,还喂了一头大肥猪。
过年单位放年假,我买了四瓶衡水老白干圆特酒,和一些年货,回家过年。
爹说:“今年日子过得好,咱宰头猪,过个富年。”
腊月二十八,吃了早晨饭,爹对我说:“你去挑水,俺叫你三爷爷来宰猪。”
三爷爷是村里的宰猪匠,他带来了宰猪的家当(工具),有刀、通仗、刮子、大木桶、绳子等。
三爷爷让娘烧水,让我和爹去猪圈里抓猪,爹猛地抓住猪的两个耳朵,我抄起猪的后腿,把猪推倒,我和爹都用胳拉拜(膝盖)压住猪身子。三爷爷拿绳子把猪的四条腿捆起来,抬到桌子上,桌子旁边放着个大盆子,盛猪血。
我和爹摁着猪,三爷爷拿着长刀子,从猪脖子前边捅进去,扎到心核上,猪血流进大盆子里,血流完了,猪就死了。
三爷爷让我抓把盐扔进盆里,猪血很快就凝住了。
三爷爷把猪褪解开,在猪的后腿上剌一个小口子,用铁通仗在小口里顺着猪的里皮捅气道,捅了好几下,然后,三爷爷用嘴吹猪腿的小口子,只见气顺着刚捅的气道,猪身子像气球似的鼓了起来,再把猪腿上的小口用细绳捆住。
把热水掏进大木桶里,再把猪抬进大木桶里,用热水烫,褪毛,三爷爷用铁刮子把猪毛都刮下来,大黑猪变成了大白猪了。
三爷爷让我在院子里的两颗枣树之间,绑上横杠子,一人头来高。
三爷爷用两头钩子,一头勾住猪屁股,另一头挂在横杠子上,开膛,把猪内脏心、肝、肺、肚子、肠子摘下来,把猪内膛用水冲干净,剌下猪头,再顺着猪的脊梁背劈开,就劈成了两片猪肉。洗干净了猪肠子,肚子,猪就宰完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爹对我说:“咱宰猪啦,揍(做)桌子席,年三十咱请请帮过咱的黑爷、二爷,你邬大娘、菊花、王胜民来咱家坐席,日子好过啦,咱不能忘了他们呀!你去叫你二贵叔来,他是咱村的好厨子,来给咱揍席。”
二贵叔来我家看了看猪肉,说:“肉多着哩,揍硬磕硬的席吧(硬磕硬是指衬碗的东西用碎肉,而不是用豆腐或其它菜衬碗)。”
爹说:“咱肉不少,你看着揍吧。”
二贵叔让娘烧水,他把五花肉切成块,和肘子、肚放到锅里,再放上花椒、大料、桂皮等佐料,煮成七八分熟,捞出来,把水擦干,做红肉的五花肉和肘子抹上糖色。白肉,不用上色。然后,五花肉切片装碗,上面放上碎肉,再放上盐、葱、姜、蒜、花椒、大料、桂皮等佐料,然后浇汁,(做汁:锅里放油烧热,放葱姜蒜沫爆香,放酱油、盐,再放适量水,团粉勾芡,和稀粥一样。)一个蒸碗就做好了,做好的蒸碗上笼。
白肉,除了不上糖色,做法和红肉一样。
肘子,煮成七八分熟,捞出来擦干抹糖色,切开去掉骨头,切片装碗,放碎肉,放佐料浇汁上笼。
猪肚,切丝装碗,上面放碎肉,放佐料浇汁,上笼。
鸡,切块放到盆里,放鸡蛋清、淀粉、面粉、五香粉、盐,用手抓均匀,放到油锅里炸到金黄色捞出装碗,放佐料浇汁,上笼。
鱼,带鱼切段儿,放在面糊里把鱼段儿粘匀面糊,下油锅炸,捞出装碗放佐料、浇汁上笼。
丸子,油炸丸子装碗,浇汁上笼。
江米,下锅用水煮到还有点儿硬心儿就捞出,装碗放些白糖,上笼。
八大碗都装碗上笼了,烧火蒸熟。
大年三十,吃了早晨饭,爹又叫来二贵叔当厨师。二贵叔让娘点火炖猪头,心、肝、肺和肠子,二贵叔在锅里放上佐料,娘忙着烧火。
爹让我去喊黑爷、二爷、邬大娘、菊花婶、王胜民,晌午来坐席。
我回来后,给二贵叔打下手,二贵叔就忙活起来,先弄几个凉菜,有猪肝、猪心、猪耳丝、猪头肉、豆腐丝、凉拌粉丝,都装好盘。二贵叔又准备炒菜的东西,切肉切菜。
快晌午了,黑爷他们都来了。我在炕上放上饭桌,人们都上了炕,我把凉菜都端到饭桌上,又拿出了衡水老白干圆特和酒盅,给大伙们斟上酒。
二贵叔忙着炒菜,肉片炒白菜、葱爆肉、肉丁炒黄豆嘴、醋溜肥肠、肉丝炒粉条、鸡蛋炒蒜黄、麻辣豆腐、醋溜粉饹馇(绿豆制品),菜上全了,我把二贵叔请上炕。
娘就烧火再蒸一下八大碗儿,热了就行。
爹端起酒盅,说:“前些年闹运动,俺家可没少遭罪,多亏了大伙儿帮忙,俺家大人孩子才能迈过这个坎儿。有十七八年没宰猪啦,这几年上头政策好啦,日子好过啦,吃喝不愁啦,今年宰了个大肥猪,犒劳犒劳大伙儿。”
黑爷说:“闹运动十年,你家受苦啦,乡里乡亲的自家爷们儿,帮点儿忙,应当的,你家也没少帮俺的忙,景起长大了,给俺挑水,送吃的喝的,俺记着哩。”
二爷说:“闹运动你家挨欺负,俺看不过眼去,帮点儿忙,不算事儿,景起也挺懂事儿,没少帮俺。”
菊花婶说:“闹运动,光整人啦,哪有心思管生产呀?一亩地打几十斤麦子,好年头才打一百多斤麦子,这会儿一亩地打一千斤麦子,日子都好过啦。”
王胜民说:“过去的事儿就别提啦,往前看,说点儿欢喜事儿。”
邬大娘不管谁说什么,都是“对,对”地随和着。
爹说:“喝酒。”
大伙儿都端起酒盅喝酒,吃菜,有说有笑,很热闹哩。
喝足了酒,我把菜盘和酒盅抄下去。开始上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把蒸碗一碗一碗地扣到另一个碗里,这叫扣碗,这样,好看的肉就显示在上面,碎肉和佐料就翻到碗底,好看又好吃。鸡、鱼、红肉、白肉、肘子、肚、江米、丸子端上桌,再上馍馍(馒头)。
爹说:“咱按老规矩走,黑爷领筷儿吧。”
黑爷说:“按规矩走,先鸡后鱼,滚蛋丸子。”黑爷拿起筷子指着鸡碗说:“来,来,都吃鸡。”黑爷夹了块鸡肉放到嘴里。随后,人们都跟着夹鸡肉。黑爷又夹鱼,人们都夹鱼。黑爷领着人们又吃红肉、白肉、肘子、肚、江米、丸子,吃过一轮儿,就随便吃了。
吃饱饭,我又倒上茶水,大伙儿那个欢喜,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个富裕年。
权作编后语
截句:戒掉浮躁的唯一办法
平常心是道,心静自然凉
可以读书写作,可以潇洒休闲
亲近文学,远离文坛
更要远离各种所谓文学圈,它们庸俗不堪
最后
不再约酒,酒肉无真友。切记,酒肉无真友
龘靐齉爩
吴教授说:吾非老学究,但是闲得蛋疼
看这题目便是个关子呢,又有几人识得?
龘靐齉爩,读“达并囊玉”
龘者,龙飞,靐者,雷声,齉者,鼻塞,爩者,烟气
简单说,就是,天上龙在飞,地上烟火气
这也是汉语汉字的文化意蕴以及无限魅力……
这些日子
很少在外吃酒儿,“熬清静”,心里踏实,端的不赖哩……
会意字
马未都先生说:会意字属六书中的一种
就是用会意造字法造出来的汉字
譬如一个木是一棵树
两个木叫林,三个木叫森,森林是这么来的
明亮的明,一个日一个月叫明
上面小下面大叫尖,上面小下面土叫尘
忐忑是上心下心
这颗心老悬着,扑通扑通乱跳,忐忑不安……
有些事情
也是能会意的
儿时听人说:女人浪倚门框,男人浪满街逛
其实呢,女人忐忑,男人浮躁。所以有个词叫踏实……
——張小放
大家名流杨松霖篆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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