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鲨

徐铎

荞麦山是个半岛，三面环水的半岛。靠海吃海，荞麦山的人大都以打鱼为生。海岛上也种庄稼，因为土地不多，打鱼的也不善于种地，于是，年年开春时节，把荞麦种子往地里一撒，也就算完事了。荞麦也不金贵，用不着精心侍弄。到了开花时节，整个半岛，一片雪白，洋溢着一片庄稼的香气，甚是惬意。

年年荞麦开花时，也是春夏之交之时。这个季节，也正是渔民的收获季。别人出海，到了收山时，鱼虾满舱，家家日子过得流油。荞麦山也有一个不正经的二流子，人不称二赖子。他很少出海，不会打鱼，也不会钓鱼，等到渔船靠了帮，管人家要点臭鱼烂虾。臭鱼烂虾，饭的冤家，海头上的人都不稀吃这些臭鱼烂虾，而吃臭鱼虾的二赖子，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子臭哄哄的气味，大人孩子都离他远远的，大姑娘小媳妇更不稀靠近他。二赖子喜欢打架，他敢动刀子。在乡亲们眼里，他就是一个亡命徒，谁也不稀待见他。二赖子也不在乎，反正上无爹娘，下无兄弟姐妹，更无老婆孩子，光棍一条，死活不在乎，鬼神也不怕。说起来人家也在理，二赖子说，不打鱼就是不杀生。哥们要打就专门打大鱼，打那些能吃人的大鱼。

转过年来，刚刚进入夏季，荞麦山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情……大海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窜来了一条虎头鲨鱼。这条虎头鲨有多大，活生生把一个站在礁石上钓鱼的少年用尾巴给扫进了海里，吞进了它的肚子里。

虎头鲨吃人的事情发生后，荞麦山陷入了一片悲痛恐慌之中。多少辈子，这儿的海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大的鲨鱼，而且是一条吃人的虎头鲨。闯海汉子们立下誓言，要除掉虎头鲨，让它偿命。于是，打鱼人在荞麦附近的海域布下了圈网，裤裆网，只要鲨进了网，它再也难逃法网。

这些网具下到海里之后，虎头鲨也钻进了网里，网不仅没有打到虎头鲨，反而让它撕扯个稀巴烂。有个驾船出海的闯海汉子，站在船头上，虎头鲨从海浪里窜出来，甩起大尾巴，差点把闯海汉子扫到海里去。

这件事情发生后，人们不敢再出海打鱼了，天再热也不敢下海游泳了，这条虎头鲨，成了精了，成了一个大祸害。小孩子哭闹，只要说一声，虎头鲨来了，哭闹的小孩子吓得也不敢吭声了。

人们盼着虎头鲨能早早离开荞麦山，可是，它偏偏赖着不走，整天绕着海岛转悠，只要有机会，它就会祸害人。祸害不了人，就祸害鱼网。

荞麦山的当家人，一屯之长马老大贴出了告示，只要有人能除掉虎头鲨，他可以让出屯长的位置，让他来给大伙儿当家作主。

告示贴出后，人人大眼瞪小眼光瞅，没有人敢上去揭告示。有一个人敢揭，他就是二赖子。

看到是二赖子揭告示，人们都把嘴一撇，他就是一个害人精，扔进大海，他也是一条虎头鲨。他能为民除害？当祸害去吧。

屯长却与大伙的看法不一样，神鬼怕恶人，说不定虎头鲨害怕的正是二赖子这号人。只要他能除掉虎头鲨，我真把屯长让给他来当。

二赖子说，我才不稀当屯长，我要把虎头鲨除掉了，我要娶咱们荞麦山最俊的闺女当媳妇。

荞麦山最俊的姑娘要数乔家的三闺女，她生得眉如秀峰聚，眼是水波横，虽然不是樱桃小口，可也是朱唇皓齿。人家不仅生得脸蛋美，身子也是冰清玉洁，身材窈窕，走起路来如同春风杨柳，如同微微海风骤起的波浪。

听说二赖子除掉虎头鲨，要娶她当媳妇为条件，海边长大的三闺女也不含糊，他与二赖子当面鼓，对面锣敲定了，成！只要你能除掉虎头鲨，三姑娘我就嫁给你。但你死在虎头鲨口里，只能怨你是个短命鬼。

二赖子说，行，等到虎头鲨毙命时，我要你们家人用八抬大轿把你抬到我炕头上来。

乡亲们都觉得不靠谱，多少个闯海汉子都对付不了虎头鲨，一个地痞二流子，他能对付得了虎头鲨？

屯长说，从前，有周处除三害。周处是个什么人。地地道道的恶人，想除恶，就要比恶还恶。放心吧，回头，老乔家把嫁妆给准备好了吧。

嫁妆有没有准备，谁也不知道。可人人都在看着二赖子，看着他准备怎样除掉虎头鲨。虎头鲨如果吃了二赖子，也算为荞麦山除了一害。

二赖子先是准备了几根大竹竿，因为他没有船，也没有人肯借船给他。所以，他先是要造一条船。说是船，其实就是竹排子。十几根粗大的毛竹用棕绳捆扎在一起，便成了一条竹排子。有几根长出来的竹梢，尖尖的，换给勤快人，非得锯掉不可。可是二赖子懒得不行，他也没有锯掉，让它们参差不齐里出外进。

接下来要准备钓鲨鱼的鱼饵，二赖子抓来了一只老母鸡，他给老母鸡灌了一杯烧酒。老母鸡醉得满脸红彤彤的。鸡浑身热血沸腾时，容易拔毛。二赖子活着给母鸡拔毛，留住它的血水，他要用它当钓饵。对不起了，老母鸡的气味浓重，容易引来鲨鱼。要想钓到虎头鲨，一般的鱼钩根本不行，二赖子找来了一把屠户家挂肉用的大铁钩子，这便是钓虎头鲨的钩。

一切准备就绪，二赖子吃饱了，喝足了，那天晚上，他坐上竹排子下海了。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好像撒下了一大把碎银子。二赖子自己给自己壮胆，他哼着小调，划着桨，他希望虎头鲨能听到，让虎头鲨知道，他不害怕它。那天晚上，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远处也没有海潮声，估措着划到了地方，这里应该是虎头鲨出没处，二赖子把光秃秃的老母鸡挂到了大铁钩子上面，然后抛进了海水里。他坐在竹排上面，静静地等候。一会儿，二赖子坐累了，他便躺了下来。竹排子像摇篮一样，摇晃着二赖子。他也不多去想什么了，有些犯困，他就合了眼睛，在摇晃中睡上一觉。二赖子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新媳妇进门，三闺女像是下凡的天女一样，要多美就有多美。三闺女示意他，把她抱到轿上。三闺女的性格其实是风风火火的，海头上的姑娘都是这个德性，一点也不会忸忸怩怩装模做样。二赖子上前一抱，可把他吓了一跳，哪里是什么三闺女，浑身溜滑，分明是那条虎头鲨……

“呼隆”一声水响，一个比笸箩还大的鲨鱼脑袋从水里窜了出来。妈呀，二赖子叫了一声，一股尿水湿透了他的裤子。虎头鲨吞下了二赖子抛进的的钓饵，吞下了那只喝了烧酒的老母鸡。咬钩了，可它发现，原来是人下的钩子，这个圈套真的歹毒，它已经无法吐出吞进了腹腔里的大铁钩了，它要把这个人给吃了，才能解它心头之恨。

二赖子把手里的绳子丢进了海里，他希望虎头鲨赶紧逃命而去。可是，虎头鲨却是咽不下这口气，它或是想掀翻竹排子，把上面的二赖子掀翻到海里去。它也不时地跃出海面，想用尾巴把二赖子扫到海里面去。此时的二赖子什么也不顾了，他拼命地划着桨，他想喊救命，可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喊救命，谁又能来救他呢……

如果二赖子乘坐的是一条小船，恐怕早就翻船了。好在他坐在竹排子上面，虽然没有遮掩，但它平稳，虎头鲨几次想窜到竹排子上面来，上来之后，离开了海水，它便没有了武艺。所以，二赖子暗暗庆幸，幸好他用的是竹排子而不是舢舨。反正此时此刻，二赖子一个心事，就是逃命，他奈何不了已经咬钩的虎头鲨，虎头鲨也奈何不了他。只要到了浅滩附近，虎头鲨就彻底没戏了。

不知过了多久，二赖子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手指也握不住木浆了。这下可是完了，接下来，他非让虎头鲨给吃了不可。虎头鲨咬钩以后，二赖子一直没敢回头。好一会儿了，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是虎头鲨逃走了……

二赖子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妈呀，二赖子又大叫了一声，那条虎头鲨还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后，两只虎眼虎视眈眈，恨不能把他一口吞下去的样子。二赖子又拼命地划桨。划了一阵子，他觉得不对，虎头鲨为什么如此驯服？

再一次回头，二赖子发现，虎头鲨已经奄奄一息了。为什么它不离去，而一直紧紧地他的身后？原来，虎头鲨想冲上竹排子吞掉他时，不想，它吞下了竹梢子，几根尖尖的竹梢子刺进了虎头鲨的嘴里，穿透了它的腹部，尖尖的竹梢子刺穿了虎头鲨的肚皮。如果钓钩没能要了虎头鲨的命，而这几根竹梢子却像尖刀一样让它致命。

二赖子心中一阵欣喜，但他没有大喜过望，他抑制着自己心中的快慰，浑身上下也不知从哪里涌来的力量，他划着竹排子，带着那条巨大的虎头鲨，朝着岸边划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透明，赶早潮的人海边来了。有人看见了这一幕，朝着二赖子跑了过来，大家一齐动手，帮着他把虎头鲨从海水里拖到了岸边。

好家伙，十几个人，借助海水的力量，才将虎头鲨从海水里面拖了出来。等到将虎头鲨拖到岸边，有人估算，这条虎头鲨，最少也有五百来斤。

一会儿功夫，二赖子钓到了虎头鲨的消息便传遍了荞麦山，屯子里的人都来到了海边上，他们要看看虎头鲨，也要瞧一瞧二赖子。真的是一夜之间，二赖子由一个二流子成了英雄。

屯长征求二赖子的意见，怎样处理这条虎头鲨？

二赖子十分大度，他说，把它大卸八块，每家每户都分到一块，虎头鲨吃人，今天，咱们也要吃虎头鲨，尝尝它的肉是什么味道。

那天成了荞麦山的节日，人人都品尝到了虎头鲨的肉味。

接下来，屯长宣布，他说话算话，他要把屯长让给二赖子来当。

二赖子不干，他说，那就是说说而已，我是二流子，二流子怎么能当屯长呢？

屯长说，别再抓着粑粑往自己脸上抹了，你不是二流子，你是英雄好汉，因为你敢去钓虎头鲨，别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你能去做也敢做，而且做成了，屯长我说话要算话。

二赖子说，我可不敢称英雄，那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瞎驴撞到了槽上，运气好呗。

屯长又问，那你也不要娶老乔家的三姑娘了？

二赖子说，这可不行，我豁出命去出海钓虎头鲨，为的就是能娶到三姑娘当媳妇。什么都能舍，可媳妇万万舍不得。

这句话，三姑娘也听到了，人家也不含糊，三姑娘说，凭你这句话，三姑娘也愿意嫁给你当媳妇。

乔家人有点想反悔的意思，人家屯长都没倒给二赖子当，咱们何必那么认真呢。

可是三姑娘却不肯反悔，她要遵守诺言，说话不算话，那算什么人。

三天后，三姑娘成了新娘子，这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成了二赖子的新媳妇。媳妇到手后，两个人就离开了荞麦山，说是到城里做买卖去了。

千万不要以为你读的是一篇虚构的小说或者是编造的故事，这是一桩子真事，也确有其人。光复后、解放前，就发生在金州荞麦山。往后的多少年，荞麦山大海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虎头鲨，再也没有出现二赖子那样的人。

徐铎，中国作协会员，大连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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