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凤霞修鞋匠老于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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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乡土作家作品选》即将出版发行

修鞋匠老于头儿

塞外胡胡

说起老于头儿,于家洼十里八村都知道,就是那个一大早推着破自行车去“一四七、三六九、二五八……”等等大集上占地盘摆小摊钉鞋的罗锅子老于头儿。大名于勇,但很少有人叫他。其实他岁数不大,才四十出头就有人叫他老头儿,还没达到老头儿的地步。只因为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受点硬伤,担土扭坏了腰,那时候没钱没权,不但没治好腰,还挺着伤腰干活儿,以后的就落下病根。老爹老娘说他虽然家里老大,本来就窝囊,就算是不扭腰,也得落个别的残疾。就那残疾命。给他娶个媳妇也没巴拉巴拉,又丑又笨。就这样,爹娘就把他们撵出来了。爹说:“小子,你可看好了,我可不是个窝囊爹,你二弟三弟可都随我,个个膀大腰圆。我要不先把你拨开窝子分出去,别人咋说媳妇。再说,你在眼前球球蛋蛋人家以为你是一块业障,恐怕连累别人。再说,你上来脾气就像大粪窖里的石头蛋蛋,又臭又硬。所以你爱咋过咋过,有人的时候千万别往跟前凑。你是当道老大,你啥样你自己知道。”

老于头儿听爹这么一说,就低着头领着媳妇搬出去了,住在一个大院子两间小土厢房里。这也是爹娘早预备好的(这在以后老于头儿发迹的时候都是美谈)。

眼下的老于头儿在集市上钉鞋,由于人丑,活计也不俊,就不和别人比和争,别人一双鞋根要十块,他给六块八块,要不你就给个价,反正一副鞋钉两块钱,看着给,不让他赔上就行。他缩着头,抬着脸,总是呲牙笑着,笑得钉鞋的总也拿不动腿,一块两块,再加上三毛两毛也行。他得到人家的钱,就认真钉鞋,就凭那认真的劲儿,鞋没钉怎样,人缘创下了。有人说:“老于头儿,咱商量商量,我这鞋本来就要撇了,你给收拾收拾,熬过割地,就行了。”“行!”老于头儿答应,“不过我得背回去收拾,家里有长功夫。补丁绳子锥子慢慢用,哪样合适用哪样。总让你把这双鞋穿在脚上呀。不过先说好了,鞋再破,不管多少,可得给几个。”

“成啊!这话是咋说的,哪有用人不给钱的。”

回家老于头儿就在灯下修里破鞋,自己的鞋是咋修的,他就给别人咋修。一个庄稼人,无非是收个秋,花个小钱儿,省一双新鞋钱。所以这双鞋,只求结实牢棒,好看不好看另在其次。不过老于头儿知道这些,要是修鞋再弄出几分模样来,拿出去不就精益求精了。所以从细作上看总有人挑不是,要比大气,一般有眼光的人都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

鞋子修好了,整整齐齐摆在街面上,别说活计好不好价钱贵不贵,就说干这行的耍手艺,有人情味,有耐性烦,就值个好价钱。那人把鞋拿走了,回头给了几块辛苦钱。老于头儿知足道:“这个钱可不是人人都能赚得来的,鞋克朗又臭又咸,帮子底子扎不动拉不齐,鞋克朗里拔不出针。哎!哪怕一毛钱,咱可挣来了!”

很高兴,一个冬天忘了挨冻的事儿,却记得修鞋掌鞋的人。熬过夏天忘了风吹雨淋,却记得有几次漂亮活儿,博得了赞赏。

他笑着回家对老婆和儿子说:“爹娘老子都看不上,无非以为你是块废物。等将来我钱挣多了,孝敬一个给他们看看。”

这时老婆听到了,说:“对,老二不是给买一百块钱的酒吗,咱给买二百块的。”

儿子听说了,“那当然,我兄弟给爷爷奶奶送烧鸡吃,我就能送烤鸭。”

老于头儿呵呵一笑:“不熊种!老婆孩子,让他们瞧瞧。”

老婆挎着篮子,不管出门还是下田,都是边走边捋猪菜,把猪喂得肥肥胖胖的,人也晒得黑不溜啾。未曾说话像砸石头,吭吭的单字蹦。人说她是个假小子,也不知道谁,在理发铺里给红柳一个耳语,就给她剪了个平头。她气得一转身没给钱就走了。谁知道后来总喜欢这发型,一分不踏的就要这平头。所以,人们叫她小平头,也有叫她润生妈的。

但最人意的叫法是润生他妈。因为儿子小名叫润生,大名叫于润生。他喜欢听。后来老伴儿也这么叫。她回道:“哎!润生爹!”

但是老爹老娘还是瞧不起。只有过年过节喝几盅酒,从心惦记着,才特意把那三口人叫来,当着众人的面说:“老大这家子人,十年前我说过,不用他们养老。这叫活着不养,死不葬。记住了,从今往后还是这话。谁也别挑捡。”

润生巴拉巴拉挤到跟前,似顶撞一样的说:“你看爷爷,这啥年代还说这话。知道的你是疼苦我们,不知道就是瞧不起。不知道我爹我娘那份答不答应,反正我不答应。我现如今就不念书了,就去挣钱了,挣钱就给你买二百一瓶的酒。看爷爷你今天的话咋往起收。”

爷爷哼了一声,表示不可能。

旁边的叔叔婶婶相视而笑。

润生觉得太伤自尊了,自己已经是十七八岁小伙子,咋就这样低损。所以一扭头回来了。一进屋就把头埋炕上,眼泪哗哗流。

爹娘好久不当人面说咱的话了。老于头儿埋怨儿子惹爷爷奶奶生气,“那是不孝啊!知道那个孝字咋写吗?老字去了匕首,撇土不伤人了。你这孩子。”老于头儿当着媳妇教训儿子。

润生回头跟爹争辩:“那是不孝吗,爷爷奶奶恨铁不成钢。我就偏让他看看。”

“你咋让他看看,你能干啥。书没念几年,手艺没学会。当力工还得扒门子。老子我把心都用你身上了,你比我强多少!”老于头儿眼红了。

润生坐在炕上擦干眼泪和爹辩理:“你是我爹,我承认你,但你也得承认我是你儿子。你说,你在集上掌鞋花了多少的本儿,你又挣了多少钱。三十块钱的本儿,就算你一个月挣一百,行吧。你就给我花上三百行不行,我去弄点杂货,我一个月就能挣一千,你信不信?”

老于头儿一低头:“你这败家子,家里带轱辘的都让你当玩物玩碎了,还要钱!我怕你不干正经事儿。”

“哎吆!”润生仰天躺炕上,“没法活了,我摊一个这样爹!”

老娘很笨,掐一下润生:“你爹生气了,别气坏他,让人笑话。”

十七八岁的小子,在炕上打滚跟爹要钱,也是丢人的事。

老于头儿出去转转,想想,毕竟自己的儿子还没拿过一百一张的钱,要三百就以为不少了,其实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拿过大钱的多了。要是再不让他见识大钱,以后的日子咋过。于是进屋,告诉他:“我给你五百,行吧。你去挣不挣钱,我都不在乎。不过,后果可得另说着。”

“我没听错吧!”润生心里很激动,就一本正经和爹谈谈心里话。

“我做生意,不是拿着钱去兑。我是由小引大。你看,眼下要来在秋收时节,庄稼人尤其需要割地打场的东西,扫帚筛子镰刀木掀撮子,就这一套下来,钱就挣老了。还有水桶绳子袋子之类,都是该买的。我早看好这个行情了。”

“好好,你就弄。可是早有人干着,你不抢人家的饭碗子吗?我耍手艺在市面上可都脸儿熟。”

润生说:“你不就认识身边的王叔吗?就是王叔告诉我的,他去上货可以带上我,去一回就知道了。”

“奥,闹了半天早说好了!”老于头儿方被儿子气笑了。

老于头儿给了润生五百块钱,从此集市上又多了一个卖咋货的。父子紧挨着,爷俩互相照顾,开始赶着驴车,秋后打完场又搭了些钱买了一辆“三马子”。父子俩一个修鞋,一个卖杂货,生意越见红火。

这个老于头儿,大概穷过来的人就胆子小,生意这么好,还是舍不得投入。快过年了,润生要拿一千五百块钱去上货,因为年货家家不能缺,香裱窗花福字等等,捎点,能卖钱,自己也用得着。老于头儿说啥都不给。说:“你的买卖就这些,这些就够了。再说,年前就那么几天,集上压颤街尽那玩意儿,谁买不奔大堆儿,就你那小小不言的……”

润生一生气,“我不朝你要钱,我挣钱也不往你手心儿里交。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看我卖了卖不了。”

他上午赶完集头,下午就去上货。抹黑天回来了,上了压压一车货物,连羊毛毡子,桌椅板凳都弄了回来。

车也不卸了,吃完饭就睡觉。

老于头儿心里慌了,他怕儿子捅窟窿,但嘴里虽然骂,暗中还是佩服儿子有胆识,敢干,不是孬种。也不用问,准是他王叔给拿了垫头。

第二天天不亮就烧开水烫车启动三马子,老于头儿拾道上自己的行头,爷俩吃点饭,就去画匠沟门集市占地盘去了。

这回的地摊可不是以前了,以前仅仅几步远方圆的地摊,一个人,前后左右都照顾得到。这回的摊子占了足足十多米的地方,连他的邻居都惊讶。说他啥都敢弄,要是给你烤瓷膏药啥的,你当不住还敢镶牙治风湿呢。

润生说:“杂货,就是这样,这叫有求必应。”

这回老于头儿的鞋摊没敢开张,他怕儿子的摊子被人摸了。罗锅子不停地来回走,每当拿货找钱,都得问问儿子,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到最后,卖多少钱都得交给儿子。

腊月的农村大集散得很晚,赶到集口上就是人山人海,别说赶年集,就是逛,也够你看的。原来的集场子远远不够用,啥东西撂下摊子接下去就是半条街。你来我往,看着这光景,就算是不打算买的,也经不住诱惑。到最后,一个不剩走光了至少也得下午三点钟。

三点钟散集,润生就熬到三点,说不准最后还有人哀求,打开包裹吧,我就忘了买一把勺子了。卖一把是一把。润生跟爹啥话也不说。但是临回家,总是没忘了,给娘买份热气腾腾的拉面,让爹带回一瓶好酒。他说挣钱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老于头儿知道了,自己的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儿子打工。

给儿子打工,这是老子应该地。他喝着酒说:“你知道我喝着酒心里就舒服吗?不是。我新的压力又跑到肩上来了。你过完年二十岁就得娶媳妇。房子还是土的,门窗都是木头,炉子还是铁片子。外面人家都大喊着楼房楼房的,我们敢想吗!”

润生嘻嘻地笑,捡个花生米就扔嘴里,说:“爹,你看你,干嘛忙着给我说媳妇,我才多大!”

老于头儿慢慢地讲个道理。他说:“你可不能等,第一你没念多少书,第二咱家没多少钱,第三,你不漂亮你娘和我都不聪明。所以要早下手,这叫黑瞎子拍苍蝇,时候大了总拍上一个像样的,晚了,过了时候好的就捞不着了。”

润生想,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再说,搞对象泡妞本来就是得意的事,泡个三年五年这辈子也不往来一回。就点头了。

在下,父母心中有底,七姑八姨从此就动员了。

好事来的就这么快,听说南台子乡是个种土豆的好地方,那里的土豆个大,出淀粉出粉条。那里的姑娘个个脸皮手背都长得像麻皮土豆一样,只要见了光脸皮的小伙儿,就认定是帅哥。

润生的姨娘就多了一嘴,这时候润生的生意偶尔也赶到围场边界去一次,就在临近集市上,认识了这位据说是个大字不识的张姑娘。张姑娘一见润生就满心欢喜,说自己一天能割二百斤土豆芽子;要是秋天出土豆,一天能捡二分地。会凉淀粉会漏粉条。他们山上有榛子蘑菇,春天有山榆树开花,夏天山上雨雾蒙蒙的;平地下去一尺就是湿湿泥土。

说得润生仰脸听,后来也把于家洼远远近近近的事情说给她听。原来那姑娘来过赤峰但没坐过公交车,没逛过商场。只不过听人说过,步行街是怎样怎样。润生就答应她,如果愿意嫁给他,他就带她逛商场,吃酒店,看红山湖。

那姑娘就日日思念。

后来,楼房汽车,啥条件都没提,只要了三金一踹,就结婚了。

结婚以后,集市上就多了看摊子的。润生和媳妇真正的俩人对了把式,张姑娘嗓门高,鼾声大气,那毫无修饰遮掩造作的叫喊声一响半条街,她不但叫卖一连串说出多少杂货品类的名称,还叫出许多用途,叫得人们即便不买什么也忍不住到这来瞧瞧。不过买东西架不住三瞧,瞧来瞧去就忍不住要买,眼下用不着,过后一定有用。就凭这个,临近村庄,过日子差不多讲究的人家都是用啥有啥。要不刚刚手头有点钱的人出门就敢吹大话,说“我家万事不求人,啥都有,笸箩簸箕大洗衣盆小洗衣盆,从里到外随手用的家伙式使一套存一套。”

润生有了张姑娘,就等于如虎添翼。张姑娘更有气魄,知道自己不识字就使劲支持丈夫,不管丈夫做啥她都认为有道理,她说:“不管干啥,想让他干成,就干成了!”润生尖溜溜的脑袋,五官都顺着脑袋的相,有人说他鼻子长嘴小,显得小目疙瘩眼儿的。也有人说,人家嘴小牙长,嘴唇也是厚实,那就叫协和。长相自我协和的人没有人说他丑八怪。加上这二年嘴皮子练的好,又会说又会笑。不用细说,就是张姑娘宠爱出来的。

老于头儿就很少赶集了。大概老伴儿那块也需要人手。拔草喂猪,还养活鸡鸭猫狗。毛驴每年都添驹子,没闲时候。

不过有时候各种活计安排妥当,闲下来没事,也推着自行车去集市上凑热闹。有修鞋掌鞋的,他笑呵呵,连说带做,“哎!对了,这鞋挺好的,缝缝一样穿。买双新的啥样,但不一定赶上旧的结实。这时候的鞋厂好像故意让新鞋出点毛病,好坏了,好买新的。否则,一双鞋老穿不坏,鞋厂岂不关门了。”

修鞋的人感觉说的对,就坐下来,十块八块一双鞋修好了,然后乐呵呵走了。

有时候,鞋子坏了留下点修补的痕迹也是一种时髦。有的人还特别喜欢,说衣服都实行乞丐服,鞋子就不能上补丁!不过这时老于头儿却没有太多功夫,除了偶尔,他说:“我老俩口都给儿子打工呢,外面有摊子,家里种地养牲口。这一年,凭空又承包了地亩子,种的全是药材。”

人们一听,就可怜起老于头儿了。他这儿子太狠,为了快发财把爹娘架到锅腔子上了。种药材啥概念,那就等于从春到秋窝在药材地里,一遍一遍除草,一遍一遍间苗,一遍又遍……如果要是有个三二十亩地,雇人不雇人都得操心受累。就他爹娘那身巴骨!

这一年坚持下来了,老于头儿的罗锅子更弯了。他给儿子计算,比去年又多了几倍收入。不白操心受累了,存钱!

又是一年,张姑娘生了胖丫头,润生觉得上有老下有小就凭这点收入,日子还是不爽快。他卖着药材,心里嘀咕,这大多的药材根子一斤才值几个子儿,人家开药铺一捏捏就值多少钱。本来药材在咱手里还可以多卖钱的嘛。

从这一点上看,他就是个有心的人。在卖药材的时候他就专注上贩卖药材和加工药材,他和那些天南地北远道而来的大老板们攀谈,仔细听取有关药材的各项事宜。回到家来,就和媳妇商量,下一年还得租地种药材,但是这回种可不是卖药材根子的事了。他让媳妇先别声张,把手里攒的那点钱攥紧点,到时候有大用。媳妇一听,润生这是给自个的心胸垫底儿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这年秋天润生就把自家的大院子腾出来了,大门口也清理光了,随后就联络十里八村的种药材的人家,凡有桔梗牛膝放风等药材的,要卖就跟我联系,我比别人更优惠收药材。

他是这么想的,我比别人稍高一点价收,肯定收得要多,收的多卖的多,薄利多销就挣钱。

其实,他这么想是对的,可是他的实际条件不行,他收了大量的桔梗,正在要出手的时候,价钱低头了。仅仅压那么几天没出手,天气升温了,大量新鲜桔梗腐烂变色。当扒开院里门外大堆的时候,就完全确定,今年的生意几年的血汗完全血本无归。

张姑娘抱着孩子问丈夫:“润生,你说今年这么一折腾,明年是不是咱就得要饭吃去。”

润生说:“是,不但要饭吃,还得还给人家佘来的药材钱。我答应了人家,那边卖出去,这边才给钱。”

“只要他不要命,我们就有办法。我那还有点私房钱,三金不要了。儿子呢,谁要就给卖谁吧。”

润生生气了:“你胡说,我全身都是窟窿眼儿,也不卖孩子卖老婆。生意是人做的,本是人赔的;当然,钱也是人赚的。”

张姑娘一竖大拇指:“对,有种,我就欣赏你这样的男子汉。从今天开始,我们好好干,还会更好的。”

老于头儿咋也没料到儿子一赔就是三十万。他一辈子最发狂的时候也没把家底打到三十万上。他说:“依着我,就小吹小打过个太平日子就够了。你看,现如今家里种地,外面有摊子,两个虎羔子一样的孩子,多好的日子。他不干,非得折腾,不折腾出点事来他也不舒服。你本命四两,难凑半斤,该是你受穷的命,你有点油水就抖漏出去了。”

老娘就知道抹眼泪,摸完了眼泪就去割草喂牲口。

出门有人打听:“哎!润生娘,你儿子到底给你捅了多大篓子?”

老娘道:“不知道!”

人们摇摇头:“你个笨蛋蛋!”

她知道人家会骂,不过这骂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已习惯了。不错,是笨蛋,不但自己,孩子也是。“谁让咱笨蛋了!活该!”她说。

她倒没觉得有啥愁的,她想,不管谁过成有多不一样的日子,都和她没大关系。她就是这把子活计,不闲着就行。

润生出门傻呵呵地笑,开着三马子颠颠哒哒多少年,就那么几天就全陪完了。回头想想,也是自己太疯了,哪有你这样当药材贩子的,各方面没对接好了,就可劲收购,包药地自己雇人出,顾眼前不顾屁后。出药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轻松,装个袋子,猫腰捡起一颗草根子都得掏钱。

他从根往梢细细地想,哪里有漏洞,哪里吃黑钱。料想不到的开支。

他想,不能这样做了,不能!

不过想好了,也觉得没啥意思了。于是,他跟媳妇说:“我又想好了一套新的挣钱的路子。”

张姑娘问:“啥呀,这回说说我听听,好就给你喝个彩!”

润生胸有成竹说:“还是不能告诉你,到时候再说。”

债是要还的,但是不给新的挣钱机会,债还是还不起。这回,他想到国家政策。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农民青年是不怕失败的,政府支持,他要借钱。这是他伸手向人借钱,也是挺着腰板颇感自豪的背债人。脸上不愁,心里愁的要命。他越来越适应老爹的谩骂,他说:“爹你就狠狠地骂我,你老一天不骂我,我就没魂儿了。”

老于头儿推着破车子去集头儿,顺便还得戴上苍蝇药耗子药豆角籽啥的,这叫修鞋买卖两不误。

润生的三马子还得赶集,张姑娘怀里抱着吃奶的儿子(又养了一个),大热天晒得可怜,原来的粗脖大嗓人们嫌她太吵闹,有的就绕着走。但是润生的买卖还是那样有季节的该啥样就啥样。家里地还得租,牲口还得养。忙忙碌碌又一年,天天盼的就是秋天。

又是一个秋天,三十万差不多还完了。润生光着膀子拿水舀子蒯凉水喝,张姑娘心疼道:“润生,吃个西瓜吧,别喝凉水了。”这时儿子来了,也要坐在摩托车上跟爹娘去河西挖药材,润生伸出巴掌就是一下,儿子哇哇哭着就去找爷爷。老于头儿最见不得孙子挨打,他红着眼骂:“哎,就但说他害着你啥了!你不让他去压根别招他。高兴了就说:儿子,看爹一天给你挖三分地桔梗去,六百圆——不高兴就给打!”

张姑娘一摆手:“走,润生,挖去。”

润生摔起褂子,骑到摩托车上就走了。张姑娘坐在车背上,车后架竖起一把五十五公分的助力大钢叉。就这把大钢叉的分量,你打听去吧,他考验着真正男子汉的力量,挥得起的人犹如刘邦的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北方药农独有的一份魅力。你稀松,就别去试了。

这年秋天,谷子涨价,绿豆也涨价,老于头儿这个当家的又挺起罗锅了。他让儿子佩服他,拿着厚厚的一沓钱,只要儿子说一声佩服,这钱就都是儿子的。润生知道,这是爹在给教训。就是不说,钱照样到手,只不过,既然拿了全家的收入,就得感谢爹娘。感谢也不用多表示,只要开心就行了。可是这钱一到手就不是他了。他白天黑夜睡不着,夜里摸着糊去东边村头连着的小山上看星星看月亮。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天亮了。

一天早上,预计着又要出药了,山外喀喇沁旗药材贩子试探着走街串巷,各种药名都叫一遍,挂价的上前搭讪,润生心里很痒痒。心想,没脸问了,咋这么害羞呢。不过,他很快就给自己砸了那臊罐子,不从头来才羞死人呢。

就这么简单,回头就去把老叔在山根下的一片大场院问下了。老叔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听他说:“我用一下那地方,你到我家的场院打场好了。”老叔满口答应,这下腰疼扛不动口袋也不用问了,在润生场院里,他肯定给扛呀。

过了两天,润生回来了,带来两辆大长车,满载着钢构架子等建筑材料。

“这远远不够!”

他说着。没人能拦得了他。他心意已决,要在这片场院上,盖厂房。

张姑娘很激动,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却偏要问:“润生,你这是干什么?”

润生说:“你别问,到时候就知道了。”

老于头儿没别的说的,来了,看看又走了,走了又惦记放不下。只有骂。骂的筋疲力尽。最后跟老伴儿说:“你别干了,别干了,累死不知道咋死的。歇歇去吧!”

老娘不明白发生什么,依旧割草喂驴,喂猪,低着头,烧火做饭,一声不吭。她的头发看来又得剪了,眼睛看不见了,满身都是污垢,没穿袜子的脚全是黑的,不知道还以为袜子是黑的。

她那又粗又壮的腰板子,整个夏天都晒着,和胳膊一个颜色,光看这个,人已经不是黄种人了。

润生的手头仅有五万块钱,谁也不知道他如何弄到的钱,也算不好,他这一套下来到底得花多少钱。厂房盖好了,就盖车间,又盖锅炉房。这是干什么?谁也猜不透。直到洗涮搅拌机和切割机回来,大家初见名堂。原来,他这是在建造一个有规模的饮片加工车间。也就是,回来的药材,一步到位,直接就加工成饮片,连夜都不过,烘干晾晒,紧接着就是装袋储存。

这是多绝的活计,就等于就地取材,既方便人们出售新鲜药材,又让润生实现了伟大理想。这经营捷径,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他甩手就是一厂之长。不过,经过多方讨教考察咨询,他初步懂得技术质量个体经营等等之规定,于是先去政府申请挂牌,然后按着企业管理规定,名号封号,表格工资时间等等,居一间雅室,做了系统人员组合规划。也不过就是四个人的事儿,老爹——董事长;老妈——管理员;媳妇:勤杂主任;于润生:厂长。

大家当然奚落他,这鸣锣旗鼓,过家家似的,是不是手头刚刚有几个钱儿了。

不过润生自己知道,我的活得大家来做,给人们一些好处是应该的。所以他雇人打工,从不亏待人。自己的叔叔婶子们,都动员起来。有钱了,爷爷奶奶那份,谁都不用打官司养老了,他都包揽。凡属家庭成员,都有资格享受将来创下的劳动果实。还向人们郑重承诺,带动地区经济,接纳合伙人。于是,一时间他红火起来。于家洼的东山脚下开始了他昼夜不息的劳动创造。

毕竟是小规模,从九月末投产,十二月收工,三台机器作业,平均每天加工药材七吨左右。长期流动打工人员平均每天十五人左右。总之,将近三个月,去掉各项成本,纯收入五十万。

他成功了。

人们刮目相看这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

又是一年,当第一声机器震撼山梁的时候,那些预购药材的商客们不远万里前来采购,有的乘坐飞机,有的漂洋过海。他们看了经过几遍工序加工出来的药材片子时不仅赞叹点头。当看到这里的董事长和厂长等人的时候,不觉惊讶。这就是当今中国农民自己的企业。当问起润生的创业动机和经历的时候,他只有一句话:“我不能光听我爹的,我爹舍不下注,我舍得。豁不上不行。我这下边有学习的还有合伙的,我的要求就是放眼先进科技。那样,厂子就前程远大,越办越好了。”

博得的只有一个字:“好!”

这时候的老于头儿,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董事长,他挺着罗锅腰,头昂起来了,却一点不摆大架子,对儿子还是满口谩骂。出门对人们说:“这小子又耽误我赶集头掌鞋了。掌鞋多好,清净热闹!”

老于头儿是穷过来的,知道创个业有多艰难,他让儿子媳妇都好好学习,虚心求教,为的就是不要再蹈覆辙。他说:“这叫创业容易守业难。

后记:今年是的12月,刚好要完工的时候,加工车间的锅炉房失火,锅炉报废,损失四万。事故归结于超负荷加工引起的。引以为训。

事后,老于头儿推着他的破车子又在集头儿修鞋,他说他是出来散心的,这回他让老伴儿也出来散散心。老俩口开开心心,买了一大堆好吃的。有孝敬爹娘的,有等着孙女孙子周末回家的。老于头儿依旧骂儿子,一句都不留,吐沫星子喷手上。人们说:“好好修鞋,董事长,干啥说啥!”

四十年前,就这样,他仰起脸笑着。手也不停。

.12.4

塞外胡胡,原名:顾凤霞,内蒙古赤峰市人,年出生,文学编辑,自由撰稿。处女作《出嫁》,发表于《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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