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是个海岛国家,海水不缺,海景自然也是司空见惯的。
海景多是远景,近看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美丽之处。纬度原因,东京也自然不会像那些度假胜地——诸如马尔代夫、斐济之类的地方一样,有什么阳光沙滩,椰林飘香之类的美好。
降谷零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外面的海,从晨光初吐到朝霞如绡,从一日喷薄到肜云万里,日沉了,从他的角度已经看不见太阳。只能看见被夕阳照得粼粼放光的海面。他还在使劲地绞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中的茶水已然凉透,冲泡过度的茶叶已经没有了颜色,喝到嘴里淡无滋味,他看着面前的茶杯,杯底就似浮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容颜。那女孩有着湖青色的眼睛。窗外的风吹到茶水之上,茶水漾开,女孩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模糊,恰到好处的把他从回忆之中拉出。
他回头,发现房门已经被打开。
“还在这坐着吗?科学研究表明,一直在家闷着对你的健康恢复不利。如果有心情,还是出去活动一下为好……”来人把一大堆的生活用品放在桌子上,柔声说道。
“志保……”降谷零用手里的操纵杆把身下的轮椅转了个圈。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瞳子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和女人,苦笑道,“我也没有废物到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地步,你工作也很忙,每天都往这里跑不会很累吗?快去休息一下,处理这些东西我自己来就好。”
“我倒是希望你能自己处理好!但是看这厨房,你怕是今天一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她说,一边说一边拆着桌上食物的包装。拾掇完桌面,她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了杯子,给自己和他一人倒了杯温水。
“我只是不饿,一时没有想起来而已。”他还在强辩。女人却根本不再和他对话,一头扎进了厨房。过不了一会儿,就听见锅子发出滋滋的响声。香气从厨房里飘出,也不知道她在鼓捣什么东西。
他腿的毛病和组织无关,也和任务无关。说来也好笑,身经百战的公安精英的这双腿居然是在一次地震中被砸坏的。就是很单纯的意外,甚至连什么“舍身救人”的桥段都没有。平平无奇,平淡的似乎有些让人觉得荒谬。
两条腿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公安警察自然是做不成。所幸还有些福利,顶头上司把他安排到了东京湾边上的某个疗养院,直接送他一套房。不仅如此,工资还照领不误,也算是仁至义尽。他这条命可以说是捡的,能落个这样的结局在他看来也并不算坏——比起当年并肩作战的同学少年,他能光荣退休,已经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没有理由消沉颓丧。有锻炼习惯的人,是真的一天不运动就浑身难受的。降谷零对此深有体会。他的腿虽然废了,但是还是会经常坐着轮椅到健身房里做作上肢力量和腹肌。他也不知道现在继续做这种高强度的锻炼有什么意义,只是习惯。过去三十余年的习惯,一时想松懈下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他还好,只是一瞬间闲下来,空余时间多到用不完。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天天日复一日的看海,钓鱼,阅读,上网,做饭,看电视……时间长了他也觉得无聊。想写点什么,一手烂文章拿出来嫌丢人。警察厅里又无事可做。哈罗已经老死,身边一无朋友二无亲人。
宫野志保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他的生活的。
在那之前,他也只知道她是艾莲娜老师的女儿。他不知道她对他是什么感情。只是最后决战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拼了命替她从火海中抢出了APTX-的资料。
当时他的心思很单纯——完全是为了报答她母亲。至于其他的东西,他完全没多想。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记得当时把烟熏味儿的资料交给宫野志保时对方的表现了。好像只是冷淡的对他说了声谢谢。
可为什么当时会是她来敲开他的门?随后以一种入侵者的姿态粗暴的进入了他的生活一直到现在。
听着厨房里切菜烹饪的声音,他竟然隐隐有些心动。
若是把时间线拉回他刚刚认识宫野志保——或者说是灰原哀的那一年,他那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女孩子这么动心——从小到大,他一向是颇淡视天下脂粉的。曾经还说出“我的恋人是这个国家”这样现在听起来会让他笑得打跌,随后羞得满脸通红的话。
那时是十一月,砭人肌骨的冷风里,小女孩的口里呼出细微的白气象面纱一样隔在她与他之间。她眼里惊恐的神色让他玩心大起。用尽全身演技给她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当时他还并不完全知道她是谁。
在人生的前三十多年里,他不太读书。虽然也有很多相关方面的知识,但那些都是为了工作而记忆的,类似通识的知识点。闲下来之后,他终于有时间读书。之前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命运艰难,只是偶尔会难过自己的亲友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但是大体上他还是快乐的,因为终究有一个奋斗目标在驱使着他不断往前走。可是一瞬间他的目标变得飘渺而不现实,空闲时间的胡思乱想反而使他明白了自己其实完完全全是一个可怜人。
他不是能闲下来的人,其实每次志保到他家里来。说是给他做饭,但是基本每次开火的还是他。这一次也不例外。虽然志保的手艺并不比他差,但是他还是不忍心。
“我来,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他把蔬菜从志保手里抢过。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样苍白。她的肤色也更苍白了,再靠近一点,他估计能看清脖子上青色血管的脉络。现在已经是四月的天气,自来水的温度已经不算很低。可两手碰撞的那一刻,他却还是体会到了那种冰冷的触感。她的动作有点笨拙,拿刀的手也没有以往那样灵活。
“哎呀,人多手杂,你就不要来添乱了。”她想从他手中把洗了一半的春笋抢走,可降谷零毕竟有着不错的底子。敏捷地一缩手,她的手抓了个空。
“你摸摸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我冲了热茶,赶紧喝一点暖一暖。”休息的久了,降谷零也不免变得啰嗦起来。他把笋子藏在身后,拉着她的手把轮椅开到客厅里,把茶杯硬塞到了志保的手里。
“太烫,喝不了。”她推辞。
“胡扯,喝咖啡时候不见你这么说。赶紧去睡觉,你眼睛上的黑眼圈再不注意老了可是会有眼袋的!你别以为你来之前故意化妆我就看不出来。”一副中年男人的口气,曾经做公安警察时的干练已经被磨去了七七八八。他瞥了一眼她,正巧志保摸了摸下巴,眼睛亮晶晶的。
她想还嘴,但话没出口就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是聪明的,她不想触及降谷零的伤口。不想说出那一句:
“可是你现在毕竟身体不方便。”
她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是辛辣但带着甜味的口感。红糖水里加了生姜片和红枣。这个男人居然记得她的生理期!
她每天下班之后都会来这里。给他带来一天的生活物资,然后吃一顿他做的饭。陪他坐一会儿。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特别多的交谈,她用电脑写研究报告,他要么翻翻书,要么看看新闻,要么冲着窗户外面发呆。等到他觉得她需要休息的时候,他会提醒她吃药,并且送她回家。
日复一日,时间就像无波的海面一样平淡的过去,没有任何波浪甚至涟漪。
科研枯燥无味,她这几年也没出过什么新成果,但毕竟aptx-就足以让她功成名就。她现在是蜚声世界的知名科学家,钱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于是索性就在降谷零休养地方的不远处买了一套很小的房子,一个人搬进去住。通勤是远了些,但她毕竟不是普通的社畜,没有那么严苛的上下班量化打卡。
她也知道降谷零的脾气,老老实实地到了降谷零专门给她留的一间房子里。也没脱衣服,就那样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刚躺下,她觉得好像枕头里有什么东西在散发着香味。用手在枕头里摸,才发现她的枕芯已经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掺了薰衣草的新枕芯。
她觉得好笑。没想到那个公安闲下来之后居然这么有心。不过据她所知,降谷零似乎在还叫安室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了。当时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说他温柔善良,她嗤之以鼻,还以为是他在演戏。那时怎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那个人这般照顾。被子让她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温度,床的软硬她也已经习惯。本来打算应付一下等吃完饭该干嘛干嘛的,谁知道降谷零这个男人会不会心血来潮过来查房——他以前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但她也确实是困得厉害,没想到真的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
二、
降谷零看了看她洗好的菜,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她确实用了不少心思,每次带来的食材都秉承了几个统一的特点:丰富,易在家操作,营养。
“如果她对她自己也这么上心就好了。”降谷零嘟囔着。自从她搬到这边来,降谷零也去过志保家不止一次。一冰箱的速食品,垃圾桶里全是喝光的咖啡罐。房间倒是不乱,反而整洁得像没人在这里住过一样。
“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他皱了皱眉,“怎么往我那跑的时候抢着做饭,自己在家就吃这些东西。我若是不管你,你是不是要把搬空?”
“你怎么知道我经常买?哦我忘了你曾经可也做过侦探。”她笑着说。
“宫野,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能让自己过得很艰难的人,为什么,不对自己的事情用心一点呢?”降谷零却盯着她,很认真地说。
宫野志保表情上一瞬间的变化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的眼睛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这到底是侦探的本能,还是降谷零独有的优势?
“比如说,从对身边的人开朗一些,对自己的健康上心一些开始?”他继续说。
甩了甩头,降谷零一直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喜欢联想未婚女性闺房场景的男人。案板上猪肉切丝,加上酱油淀粉和味醂拌匀。春笋切片,芦笋切段。锅内下油,加入肉丝。肉丝的颜色迅速由红变白,断生后捞出。春笋焯水除涩。二次开火,放佐料炝锅,再下肉丝,春笋和芦笋快炒,出锅前放盐和芝麻。
他的速度并没有放的很快。做饭是现在他所剩不多的娱乐之一。这种享受,要把时间慢慢拉长。是因为这个缘故抑或不是,总之只要是她来,他一定尽力发挥出自己的最佳状态。
毕竟,她可能一天也只吃这么一顿正经饭。
他把做好的菜放进保温桶里。坐着轮椅去志保的门口溜了一圈,确认她已经睡着,他才开始不紧不慢的忙着做第二道菜。
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四趟,这餐饭总算是弄好了。把电饭煲打开,从里面盛出米饭,端上餐桌。他开着轮椅想叫醒她。但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他特意给她换的新枕芯和新被子,难得她睡得那么香。饭菜若是凉了,封起来放冰箱还能做自己第二天午餐。反正也是家常餐食,重新再做一遍也花不了多久。
不过还有其他原因。他并不想给宫野志保一种,他喜欢她的错觉。
踟蹰着,他想着要不要给她盖上被子,但想来想去还是算了。
“免得打扰她睡觉,好不容易才能睡一会儿……”他想。
百无聊赖,打开电视。他一直觉得日本的综艺节目很无聊,电视剧更无趣。但直到他把自己代入了家庭主妇的身份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吐槽的晨间剧和综艺节目真的很能抓住那些“特定群体”的“特定情感诉求”。后来他也开始准时看电视剧,还被风间开过玩笑。
啊,说到风间——他把电视调到新闻频道。风间现在可是个大红人。自己的这位老下属如今接替了自己的职位,风头正劲。电视里又在播放他前些天办的一件案子的后续报道。
降谷零的嘴角勾了勾。
当时他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风间和几个过去的老下属还专门来看他。当时他的表现可真滑稽啊,来了就喝酒,喝完酒就开始撒酒疯。哇哇大哭,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跟他倒着苦水。中间还夹杂着“啊没有降谷先生我们怎么办啊!”“啊命运为什么对降谷先生如此不公平啊!”“啊我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啊!”之类含义不明的语言。
闹腾了大半夜,后来他们一个个都醉得走不了路。不得已,他把自己的床贡献出来让他们睡下。自己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客厅。弄完一切才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只好在轮椅上挨到天明。
人都是会成长的啊,也是会变化的。风间那时那样青涩,如今也可以独当一面。曾经的故人们有的老去隐退,有的成长进步。
只有他,从受伤后的时间就仿佛一直停滞,过去这么多年,似乎每年都并无什么变化。
如同那海,千百万年,依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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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她的睡姿还是那样。一动不动,把身体蜷缩起来,好像很冷的样子,又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她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本着感恩的心理,她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平淡。她不是工藤新一,并不渴望那种充满了未知刺激和危险的生活。她听从了降谷零的建议,竭尽所能地对周围的人热情开朗,虽说其他人大多对她的性格心知肚明,都心照不宣地彬彬有礼着。不过她有了能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甚至一起旅行的伙伴,这也算是伟大的进步吧?
毕竟,她已经不再是“灰原哀”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主动接近降谷零呢?她也说不清。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一种亲近,是亲情么?又或者是爱情?她也不知道。
这种感觉是她在所有人身上都体会不到的。也有很多其他人对她很好,甚至平时也不乏追求者。但那种独特的感受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
从床上爬起的第一件事是摸起手机,还好,只睡了一个小时不到。刚走出房门,她就被聚精会神盯着新闻的降谷零的样子给逗笑了。
“做好了饭也不叫我一声,放凉了多浪费。”她走过去,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些许。
这是他们共同的小小习惯。电视的背景音可以让这里显得热闹些,也可以多给他们一点点安全感和烟火气。
“你有听过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吗?”把轮椅开到餐桌前,他打开保温桶,把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端出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
“所以你就做了炒肉丝?你曾经可不是这样一个喜欢文学的风雅男士啊。”她也确实是饿了。中午一忙就忘了吃饭。她抓过饭碗,给自己夹了一筷子春笋。在这里,她一直也不在意什么形象。
降谷零没说话,也不急着吃,只是在旁边吸溜吸溜地喝着茶。夹菜的速度也是慢慢的,吃饭的速度也是慢慢的。
“慢点吃,别噎着。”看到她完全不顾形象的对付桌子上的菜,他就知道志保怕是中午又没有好好吃饭。他嗔他两眼,志保就假装没看见。
其实他有偷偷的观察她。他仔细地数着,就是吃一碗饭的时间,志保也偷偷地打了两个呵欠。他有点心疼,但也没好意思故意板着脸问她为什么不乖乖睡觉,偏要又跑过来一趟。
“哎,你说你要不要养宠物啊?”志保突然问,“原来的哈罗你不是也很喜欢吗?再养只猫,猫和狗我们就算是都养过了。”
“我看怕是你自己喜欢猫,又没时间养吧。”
他说的没错。其实宫野志保一直想养只猫的,她喜欢很多毛茸茸的小动物。听工藤新一说,原来他们在做小学生的时候,只要看到有可爱的小猫小狗,灰原总是很兴奋的要去抱抱摸摸。但养宠物是很费心的事情,要认真的考虑。而且一旦决定要养就要好好的一起生活下去。但是现在肯定不行,她平日里的工作太忙,如果家里的宠物没人照料,可确实是个麻烦事。
“你就当是替我养着了,反正我每天都要过来。”
“是啊,原来关系已经密切到这个程度了吗?”降谷零突然意识到。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但却很快就被宫野志保再一次打断了:“零”。她仰头去看他。“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其实,我也有点怕小猫的。”她看着他的眼睛,诚实的说。
“真的假的?”他坐正,有点懵的看了一眼志保,“你怕小猫的吗?”
“也不能算怕吧,只是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她似乎在回忆,过了一会讲到:“在美国的时候有次在外面,我买了快餐坐在外面吃。有只小猫。”她比划了一下,“贴着椅子绕过来,盯着我手里的汉堡。”
“猫可以吃汉堡吗?”
“不知道呀。”宫野志保将耳鬓的垂发绾了绾,“所以我当时在迟疑要不要给它掰一点。但是我正想着的时候,它一下子扒着我的裤子跳上来了。”
“然后?”他问。
“然后我就抱着猫回宿舍了。当时组织给的经费多的花不完,我就给她买了最好的猫砂和猫粮。”
“这不是挺好的,怎么说不好?”降谷零奇道。
“后来就不怎么好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GIN当时在美国监视我。那天他来我房间检查有没有可疑的东西,结果那只猫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下窜出来打算挠他一下。结果被GIN抓住,扔到楼下摔死了。”
降谷零哑然失笑。依他对琴酒的了解,他怕是当时也吓了一跳。
“后来我觉得那只猫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死掉的,所以每次见到流浪猫心里都有点害怕……”
他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宫野志保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这事情未必没有,但若是她真的害怕便不会在一开始提养猫的事。十有八九是她怕他白天无事可做闷得慌,想让他养个小动物陪一陪他。后来一看降谷零并不热衷,便想了个说辞给自己个台阶下。
“没事,你要是喜欢,就养吧。当年那只大尉你不也很喜欢吗?”
此时,桌上的饭菜已经被两人扫了个干净。降谷零做饭的量掌握得恰到好处。两人吃完,不撑不饿刚刚好。
洗碗的工作自然是被宫野志保抢着认领了。降谷零没跟她抢。以志保的性格,她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干就来白吃一顿饭的。把轮椅开到沙发旁边,他本想用拐站起来,活动一下上肢肌肉的。但仔细想想还是算了。看着墙上的挂钟,他突然想起今天正好有J联赛的MOTD节目。
这个节目,志保一般是每周必看的。
他把电视台调到体育频道。比护选手已经退役多时,现在成了电视台的一名足球评论员。他做的每周联赛复盘,是宫野志保唯一会准时收看的电视节目。他其实对足球并不感兴趣。不过他对能让这个平日里冷的如同冰山的女人化身追星少女的那个足球评论员感兴趣。
不得不说比护隆佑确实有过人之处。首先,他的日语并不像一般的关西人一样有浓重的口音,听起来让人格外舒服;其次,他对战术的理解——好吧降谷零其实不懂战术。只是看他有条不紊地点评着比赛时自信的样子,就让人觉得他说的内容一定很靠谱。
“现在的足球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志保已经打扫完了后续。她走到客厅,没有坐沙发,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降谷零旁边,“那时候的足球群星云集,而现在也只是梅西C罗双雄争霸而已。仔细想想,时代也确实是变了。”
“就算你跟我说,我也不懂啊。”他转过身,把刚才随手放到轮椅后面储物袋里的书拿了出来。两人就这么坐在一起,各干各的事。时不时地互相说上一两句话,开一两个小玩笑。
就像,一家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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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降谷零看来,时间很慢。慢的他似乎没什么变化。
在宫野志保看来,时间很快。她又不得不和这里暂时道别。
她带来的东西全是给他的。也没什么要紧。就算是忘了什么东西第二天也照样会来,到时候顺便拿回来就行。
也依然是惯例,他要送她回去。
这一路上都颇为阴暗,他们也都不急着赶回去,哪怕绕了路,也还在不认识的一条又一条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转着。天上有星指引,他颇擅辨别方位,也不担心会走迷路。
这路就好像是锁,锁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锁着两人心里的那个情结。
“你回家要按时睡觉。实验室里再忙也要吃饭。你虽然有胳膊有腿,但是健康状况肯定还不如我……”降谷零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过说来说去也都是一些“寒暄”的话题。他直觉的感受到自己的话在变多,但有用的话在变少。自从受伤以来他就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人际交往圈子被固定,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新鲜事。
而且,对于宫野志保,他也无话可说。探究的更深吗?不行。到此为止吗?也就只有到此为止。
“嗯,知道了。”她的回应明显是敷衍。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在这种时候,她又总是会变回侦探小子口中的那个“不可爱的女孩”。
阳春时节,万物复苏。路旁栽着的嫩柳初黄。海浪拍打礁石,正满心慈爱地要给这两人之间增添更多莫名情愫。毕竟是高档社区,绿化做的极好。竟然有几分传统日式庭院的布置。桥两边的樱花如女儿们的脸孔,仔细看倒颇有艳致。海雾飘上岸,冷青青的烟霭更增加了几分奇异的美丽。
她推着他的轮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身后,宫野志保看着他直挺挺的脊椎,心里微微一动。但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剔眉,臊得脸上一红,忙忙把步伐加快了些。
天上没有月,只有一颗颗星星眨着眼。降谷零正把玩着手机,手机屏幕攸然明起,被那雾遮着,似乎那一个火头是极缓极缓地点燃。他似乎在看照片,手机屏幕里显现出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有他,有她。还有许多故人。手机的灯光忽明忽暗,仿佛竟用了那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整整一生的时间。
她的鼻子突然有些酸。
此时正好经过一盏难得的路灯。迎着那暖暖的阳光,她注视着两人的影子竟然走了神。在那薄薄的影里,两个人都不知死了多少次。
又是否受一次伤,影就会薄几分呢?
没人告诉她。
“其实,我曾经喜欢过你妈妈。是不是很意外。”前面的人突然说。
她没做声。
其实亲情对他们而言都是奢侈品。爱情么,在她还是思春期的小女孩时候曾经确实暗戳戳地想过。对她来说,所谓爱情什么时候来,或早或晚,或重逢或错过,都只是在拼概率。她十二三岁时候也曾经脑补过远方会有人来爱她拯救她。自己在小本子上写着零星的消息,细细推测她的生活轨迹,用尽统计学中的一切方法,计算还需等待的时期。她想,这在心理学里叫做“自我实现的预言”,在佛学里叫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听上去很蠢,可这是严谨的科学问题,”琴酒曾经发现过她的小秘密,自然是无情地当面嘲讽她一通,“就算神灵有用的话,也不会救赎你我这样的人的。”
不过她还是希望能有人爱她。
“哦?我没怎么见过妈妈,我妈妈是怎样的人?”她很自得。这个切入点既不显得失礼,又可以偷偷探听一下,他真实的内心。
“嗯,我说不好。”降谷零答。“你要是想听,我从前到后讲给你。”
他并不擅长说故事——不如说,他和宫野艾莲娜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铭记的故事。从科学角度看,更像是叛逆小孩的扭曲恋母情结。故事琐碎乏味,但却让他和母亲的身影在脑中渐渐重合。
她突然想到自己在决战后第二次遇到降谷零时的情景。
她在决战后第二次碰到降谷零是在英国。据他说是度假,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他们终究还是决定一起吃个饭。
“你知道吗?自从小哀离开之后,大家都很想你。尤其是孩子们。”降谷零一边娴熟地在她的牛排上均匀地撒上黑胡椒粉,一边自然而然地提议:“不如你还是以小哀的口吻给他们写几封信吧,两个主心骨在一瞬间离开,他们心里肯定也是要难过好久的。”
“好,不过你还真是细心啊。简直不像是公安警察。我还以为你们都像黑田兵卫那样严肃的。”
“怎么可能。我们不需要有生活吗?”
“真的不是表演出来的吗?当时在波洛打工时候你那副无事献殷勤的样子,我可是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语言还是那么凌厉,表情却很柔和,“说起来,你还在波洛打工吗?”
“会,但是去的不多了。偶尔会帮他们开发几个新产品。”
“大尉和哈罗还好吗?”
“都好好的,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两个小家伙,啊说到孩子……”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一封信和几个小玩意儿。“这是孩子们拜托我给你的信和礼物。他们听说我要到英国就差没喊着要跟我一起来了。”
“哦。”她回答,双手接过信,却并没有拆开,“我稍晚看,现在手上有油。”
“你解释什么?”窗外,雪在积了足够的厚度后心满意足地停下,冬日暖阳照在整片刚出炉的面包般蓬松的积雪上,闪着淡淡的金光。四处一片明媚的景象。
“没什么。”她回答。
后来,那顿饭在东京生活日常的回忆之中结束,难得吃的宾主尽欢。也没什么有用的话题。似乎是两个人高强度地互相扯了将近三个小时的高浓度废话。不过她并不觉得枯燥,也不觉得是浪费时间。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降谷零真的就好像是度假一样。她带他在伦敦的各大景点转了一圈,没那么有名的小地方也有去看一看。当然,还有他们学校。止于礼,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就好像是一对儿普通朋友。但仅管如此,这条消息还是在第二天被顶上了校园BBS的首页。
降谷零要回去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在一家名叫ViaGaudenzioFerrari的草药鲜花店见面。
手制的“Alice”招牌,复古的壁纸,木质的货架,玻璃罐,彩色杯子,经典茶壶,沙发和扶手椅,独特而又梦幻。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
很巧,这里的店主,也是一个Alice。
“您好。”她似乎和女店主很熟。“您很少带男伴来啊,这位是。”
“您好,我叫安室透。”他笑着伸出手,没说真名。
短暂的交谈间,她的眼神,时不时的望向正在研究各种配方的丈夫。
Alice说,这就是爱情。
她丈夫好像认出了志保,连忙丢下了手中的工作,来和志保打招呼。
他骄傲给降谷和宫野二人介绍着他们的产品,表情认真。似乎放在每一个小罐子里的不是药草和鲜花,而是他和Alice的孩子。
点了一杯销量最好的果茶,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降谷零开始端详着店里的一切。
的确,这里有一切传说中的草本茶,水果茶和花茶。一千种颜色以及焦糖的色泽都在这里变得金光闪闪。
他看着店里的陈设,而宫野志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盯着我干嘛?还有,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少女心的地方?”喝着暖暖的果茶,他问。
她并没告诉降谷零她对这里的了解。
“有一次和同学出来玩的时候瞎撞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说,“不过,我是想带你尝尝新鲜东西,好帮助我们的大厨师精进自己的烹饪水平。”
“你把我当什么了啊。”降谷零吐槽。但此时他突然发现,说不清是热气的熏蒸还是其他的缘故,志保的脸有些泛红。
“这么看来,你似乎有些高估我了。你以为我对你了解多少?”志保手里把玩着一束玫瑰,浅浅的笑意,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降谷零心里一动,有些感慨。
他能听出来宫野志保话里有话,但他没有明说。
怎么说呢,她在某些地方,仍然很像个孩子。
“这个送给你。”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你应当是没见过你父母的,我恰巧还有些记忆。随手涂了几幅速写,你……”
剩下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似乎是她突然情绪崩溃痛哭失声,对面的男人递给他面巾纸,但她却一头扎在男人的怀里,弄脏了他的卡其色毛衣。
良久,宫野志保拍了拍降谷零的手臂,从他的怀里直起身——方才他一直抱着她,像环住一只易碎的娃娃。
他很少有这样温情的时候,似乎因为差了十一岁,之前在降谷零眼里,宫野志保无非就是个早熟又爱逞强的女孩。而直到她今天的痛哭,他才发现女孩原来经受着不比自己更少的痛苦。骤然,他生发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温暖的体温慢慢附上她的皮肤。他才察觉,她的身体是那样冰冷;她才察觉,这个男人可以给自己如此的安全感,从始至终。
那之后不到一个月,仍在伦敦的宫野志保就听到了降谷零受伤的消息。
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坐上飞机就回到了日本。走之前她特意写好了五六十封以“灰原哀”身份写好的信。在里面虚构出了一段名为“灰原哀”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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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她此时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亲近面前的男人。
不会有什么人会像是宫野艾莲娜,只不过降谷零和她极巧的具有相当类似的气息——那种温暖的,像是绒绒柳絮的感觉——“移情”和“共情”都是只该在美学里出现的事情,赤井秀一没有特意眷顾毛利兰,她也不会,将任何人当做自己的妈妈。
更何况,她也没怎么见过自己的母亲。整体的回忆无非是母乳和温暖怀抱共同编织的一个美好的梦。她的父亲和母亲,蒸发一样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已经二十多年了。
姐姐只会给她讲那些最为快乐的记忆,而选择性的略去其他并不那么美好的事。盼望着给对父母印象模糊的小女孩,残留些亲情的遗迹。
但是缺失的拼图又怎么能拼得完整?她理所当然的越来越觉得父母的面目模糊。几卷录音带的声音样本也就仅仅只够做美梦时脑补出妈妈的声音。
“那怎么会……”就又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她应当是喜欢降谷零的。但她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稳。难得建立了这样一个类似“家”的环境。其实降谷零一直低估了她对他的了解。她其实很早就知道降谷零这么个人,妈妈曾经在录音带里多次提起,还曾经半开玩笑的说一定要把这么好的孩子留下当自己女婿。
她知道降谷零并不是不难过。只是他的理智和对自己过于严苛的情感要求让他不能容忍自己难过。
降谷零也许也是喜欢她的。上学的时候每个数学老师都会给班里的孩子讲,当你遇到一道很棘手的选择题时,如果到最后都拿不准答案,那就坚持你的第一直觉。
大家都觉得这是在拼运气,或许更多的是在检验人品。但任何学过心理学的人都会明白,这完全看上去那么不是毫无根据的东西。事实上,突现于人类大脑右半球逻辑思维方式的那个所谓直觉,乃是一种由脑中若干记忆碎片,与五感接收到的信息综合在一起,跳过逻辑层次,直接将中和结果,反射到思维之中的复杂过程。
那些提取不出的记忆,一闪而过的片段,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这个时候,奇妙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了新的证据。
但她不敢赌。
她也知道自己若是踏出那迈向雷池的一步,大概率会把得之不易的安稳毁得一塌糊涂:他一定会说她是个废人,她值得更好。
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哪有更好?世事如书,她还是在眼前之人的篇幅之外,只能恪守礼仪地叫她一声:零君。
她身边没有缺过来自她的爱,但这些似乎都与她全不相关。
四周黑暗,女人的脸部陷在阴影里,光影错落,斑斑驳驳,就像是美术馆里的一幅作品。
降谷零瞧见宫野志保的手放在自己轮椅后面的把手上,手指弯曲,无意识地敲击这没有节奏的鼓点——她想事情时候往往都会这么做。他还能举出七八种宫野志保在做什么特定的事时的习惯动作——比如聊闲天时不自觉地绾头发。
盯着宫野志保细白的手指,降谷零愣怔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手,轻轻地攥住了对方的手。
感受到触碰的女人几乎是抗拒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没等到宫野志保开口,他便使了力将她的手掌裹紧掌心:“手这么冷,以后出来还是带双手套吧。”随后很快地把手松开。
眼前的女人神情一怔,然后耳尖迅速染得微红,隐隐透出一丝恼怒来。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把轮椅推得快了些。
降谷零没说话,也没反驳。
他自以为得计。其实他已经察觉到了气氛里特殊的暧昧。他觉得危险,不想再让这种危险的关系继续发展下去。
可真能绝情吗?真能说些伤人的话吗?他们彼此的亲密关系只有彼此。如若破裂了,真让他降谷零在家里养一堆猫猫狗狗吗?
最后他也没为自己的行为做什么解释。
短短的路马上就要走到终点。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仍然有着海风的味道。
她想问:你爱我吗?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回去了,明天见,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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